芈月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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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宣太后 11

    “公子误会了,白起岂是贪生怕死之徒!”白起的脸上寒芒一闪,“我们把人马分作四股,从四个方向杀过去…”

    没待白起说完,魏冉惊道:“你疯了吗,我们只一万人,再分成四股,如何打?”

    嬴荡沉声道:“继续说下去。”

    白起眉头一挑,继道:“一起冲进去,必被对方围死,谁也出不来。趁着这雨夜,把人分散开来,四面夹攻,对方就不知道我们究竟有多少人,可在短时间内给对方造成压力和恐慌,若是城里与我等配合得好的话,或可奇袭成功。”

    嬴荡沉默了下来。这是一个极险之招,一旦被楚军识破,就可被轻而易举的歼灭。但这似乎也是最稳妥的办法,一万人同时冲上去,要被围住,谁也别想逃出生天。

    嬴荡皱着浓眉望了楚营好一会儿,暗中钢牙一咬,“就这么办,魏冉、芈戎、白起与我各领一路军,从四个方向杀过去,届时听我统一号令,若有不测,必须及时撤回来,谁也别把命搭在里边!”

    魏冉等人闻言,心头一热,都朝嬴荡望了一眼,只见他的眼神也恰好望将过来,四个人眼神对视了会儿,似乎是心有灵犀,均是咧嘴一笑,然后听得嬴荡低喝一声,“走!”四人各率一支人马,冒着大雨朝楚军大营冲将过去。

    哗哗的大雨声中,蓦地传来一阵杀伐之声,楚军大营四面开花,各处都有呐喊传出。嬴驷一听这声音,身子不由自主地震了一震,人若触了电般地霍地站起来,冲向雨里。张仪一声惊呼,急忙跟了出去,其余众将及芈八子、惠文后等也都尾随而出。

    到了城头一望,嬴驷眯着眼看了会儿,用手抹了把雨水,惊道:“好大胆的打法,把一万人分成四股围攻楚军三十万大军!”

    “险中求胜,以奇制胜,这怕是最稳妥的战术了。”司马错道:“唯如此,才不会被楚军吞掉。”

    嬴驷回头问司马错,“我们何时出兵?”

    司马错盯着楚营道:“只待楚军一乱,马上出击!”

    嬴驷不知是冷还是激动的,浑身微微地颤抖着,芈氏见状,忙拿过顶斗笠过来,替他戴上,却不想嬴驷一把将它扯了下来,掷于地上,“前军将士生死一线,偏我嬴驷娇贵吗?”

    芈氏愣了一愣,默默地拾起斗笠。惠文后见嬴驷连日来不曾休息,身体越来越虚,怔怔地落下泪来。众将士也不知说什么,只将注意力集中在战场上,心想大秦王上如此,决计不至于灭国。

    便在这时,嬴壮悄悄地走到惠文后身旁,在其旁边耳语了几句。惠文后娇躯一震,回头来到营帐内,转身时突然伸手就是一个巴掌,啪的一声脆响落在嬴壮脸上。嬴壮大惊,忙不迭跪在地上。

    惠文后气急败坏地低吼,“国家存亡系于一线,你如何还能做这等事!”

    “母亲息怒!”嬴壮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但语气却是异常坚定,“芈八子不除,荡哥哥王储之位便不稳,这是挤走芈八子的最佳机会,请母亲三思!”

    “此等龌龊之事,如何做得?”

    “宫闱之争,直若战场,成王败寇而已。”嬴壮铁青着脸,“父王的身体你也看到了,非是孩儿不孝,咒我父王,倘若父王哪天倒下了,叫芈八子钻了空子,这咸阳宫还有我等位置吗?此事须早作打算!”

    惠文后不知是被说动了还是在犹豫,沉默了会儿,“如此做,王上怕是不允,王上最是信赖芈八子。”

    “国难当头,父王会做取舍的。”嬴壮眼里寒光一闪,“国家与尊严比较起来,孰轻孰重,父王比谁都清楚。”

    惠文后倒吸了口气,问道:“人在何处?”

    嬴壮见惠文后似是同意了,心下略微一松,“就在咸阳城外。”

    惠文后闭上眼,火光下睫毛不断地挑动着,再睁开眼时,似有泪光在闪,叹息一声,“事已至此,谁也瞒不过去了,叫他们派使者过来吧。”

    嬴壮应了一声,转身大步走入大雨之中。

    惠文后再次走到城头时,朝芈氏望了一眼,她的脸色也是苍白的,一双手紧扣在一起,青筋根根暴呈,指甲深陷在肉里竟是不曾知觉。惠文后见状,心里一阵隐痛,像是做了一件十分龌龊的事一般,低下头去。

    正值此时,陡听得张仪喊了声,“不好!”把惠文后的思绪拉了回来,往城外的楚营看时,只见楚军集结了大批人马,不慌不忙地往四周扩散,这情形谁都看得明白,嬴荡他们并没有形成对楚军的震慑,楚军开始反扑了!

    嬴驷踉跄了一下,忙用双手扶住城墙,失声道:“荡儿危矣!”魏章、司马错也不言语,直接下了城头,朝着城下早已集结的秦国将士一声喊,城门启处,秦军蜂拥而出。

    这厢军队刚刚出城,那厢就急急跑来一个士卒,到嬴驷跟前时,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一时竟是说不上话来。嬴驷见他的模样,心里一沉,“快说!”

    “义渠人…义渠人,到了咸阳城下!”

    嬴驷两眼一瞪,一口气没有提上来,只觉得胸口闷得慌,喉头涌上一股腥味,哇地吐出一口血来!众人惊呼,芈八子忙不迭抢身上去,一把扶住嬴驷,众人把他抬入了营帐里去。

    到了营帐内,有侍女七手八脚地给他换上了身干衣裳,然后在他身边生了堆火。嬴驷靠在椅子上休息了会儿,似乎缓过了劲来,缓缓睁开眼,对张仪道:“相国,你有经天纬地之才,你与我说句实话,如今这境况,秦国可还有救否?”

    张仪明知眼下事态严重,但嬴驷这种情况,却是无论如何也受不住打击了,于是宽慰他道:“蓝田有众将军撑着,应能应付,义渠人那边只要他们现在没有攻城,臣便去跑一趟,交给臣来处理,王上只管放心。”

    嬴驷点了点头,闭上眼,不再说话。张仪看了众人一眼,转身走出营帐。城外杀声震天,也不知道情况究竟如何,张仪抬头,任由雨水淋在脸上,向着天空吸了口气,然后朝着外面大步而去。没走多远,便见一名士卒来报,说是义渠人的使者到了。张仪一听,心头略微一轻,他们既派了使者来,想是未必为夺城而来,但要有所求,这事就好办了。当下叫士卒引路,去见那使者。

    到了一个营帐外,张仪一头钻了进去,里面的那位义渠人见了张仪,只拱了拱手,说道:“义渠使者,见过相国。”

    “秦国正值非常时期,阁下有话直说吧。”张仪开门见山。

    义渠人也不客气,道:“义渠王率三万人来,就驻扎在咸阳城十里开外,我们此番前来,非为助楚夺城,相反,只要秦国一句话,我军将助秦国驱逐楚军。”

    张仪并没感到意外,问道:“义渠王有何条件?”

    “只要一人。”

    “何人?”

    “芈王妃。”

    张仪吃了一惊,“你们要她作甚?”

    那义渠人笑了笑道:“秦国的这位王妃,我们义渠王自见了之后,便是日思夜想,念念不忘。这种事换在平时,我们是提也不敢提的,如今秦国到了非常时刻,义渠王认为时机到了,便率了三万人马而来,只要秦王一句话,把那芈王妃赐予我义渠王,我们便助秦国一臂之力,虽说此举未必能击退楚军,但至少可多撑几日,待秦国的援兵到来。”

    张仪看着那义渠人,眼里精光直射,呼呼地喘着粗气。从内心上讲,张仪对芈氏是有很深的感情的,芈氏是他亲自带到秦国来的,这些年来,芈氏在秦国无甚依靠,也把张仪引为知己,有事总要来找他相商,他也把她当作妹妹一般,同样芈氏也把他视作在秦国最可信赖的人。听到义渠人的要求后,张仪咬着牙根道:“此等作为,好生卑鄙!”

    “卑鄙吗?”义渠人冷笑道:“实话与你说,芈王妃在秦国的处境十分危险,倒不如让她去了义渠,可享太平。”

    张仪怔了一怔,似乎从话里听出了些什么,愣怔了会儿后道:“你且在此等候,我去与王上商量,不久便回复你。”

    嬴荡等那一队人马被救了回来,但伤亡很大,几乎有一半的人没能回来。魏冉在后面被人砍了一刀,骨头都露出来了,医官正在为他救治,芈氏则站在医营外焦急地等待着。张仪一看这情景,心下一酸,走将过去,在她背后轻轻一拍,然后带她进了嬴驷所在的营帐。

    待张仪把义渠王的意图说明后,嬴驷和芈氏都吃了一惊,帐里一下子就静了下来。张仪偷偷地留意了下帐里的人,几乎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嬴驷,只有惠文后和嬴壮的表现得有些异样,惠文后的表情并没有惊讶,似是早知道了此事,但眼神之中却有痛楚,很显然,她是知情者之一,但她却不想看到此类事情发生;嬴壮的脸上隐隐露着抹冷笑,似乎眼前的局势与他无关,甚至有份幸灾乐祸的成分在内。张仪暗吃了一惊,此人与其他公子大为不同,心机深沉,为人阴险,此事想来就是他在背后牵线搭桥。惠文后虽知道此事,但她为人柔弱,容易被他人左右,看来此番芈氏难逃一劫了。想到此处,张仪不由得暗叹了口气。

    嬴驷的脸在火光下兀自没有一丝血色,两只手紧紧地握着,骨关节在苍白的手背上面显得异常明显。他看了眼惊在那儿的芈氏,看着看着眯起了眼,眼里射出一道精光,这与他眼前的身体状况极不相称。隔了会儿,嬴驷缓缓起身,蓦然用力拍了下桌子,脸上也因气怒而现出一抹病态的潮红,“他这是要人吗?是在侮辱我!国家不保了,女人也不保了,要我嬴驷活着何用!”

    嬴驷伸出一根手指,激动地道:“去,去给我把那义渠使者杀了,祭我军旗!”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去还是不该去。眼下的形势很明显,义渠人帮则可暂阻楚军些时日,义渠人反则墙倒众人推,秦国之亡只在旦夕之间。正当众人不知所措之际,却见芈氏扑通跪倒在地,一双大大的眼里,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王上,臣妾愿去义渠!与国家比起来,芈八子的去留又算得什么?”

    “母亲…”嬴稷吃惊地看着芈氏,跑到芈氏的身边去,然后看向嬴驷,一脸的惊恐。

    嬴驷的身子半趴在桌子上,不知是体虚还是激动,支撑着身体的双手微微颤抖着。在他的心里,芈八子在众多的嫔妃中是比较独特的一个,她的善良、她的坦诚、她的天真以及她的智慧,都印在他的心里,无法替代。所以闲暇时,他常去芈氏那里,与她交流谈心,这些年来,芈氏是她宠幸最多的嫔妃,也因为如此,芈氏如今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分别是公子稷、公子悝、公子市,毕竟夫妻一场,情意深重,叫他拱手让予别人,实在是割舍不下。更重要的是,当一个男人被迫无奈时,要用妻子去换取和平,这是件十分耻辱的事情。嬴驷一代雄主,平生志在天下,这样的事情,他如何做得出来?然而,当芈氏泪流满面地跪在他面前,让他顾国家而放弃她时,心中瞬间升起一股柔情,一种怜悯,甚至突然觉得,原来在后宫之中,真正为这个国家设想的竟是从楚国而来的芈氏!

    想到此处,嬴驷激动得浑身发抖,那一瞬间,泪水竟然打湿了这个钢铁般男人的眼眶,“兵临城下,风雨飘摇,血染沙场,马革裹尸,大秦男儿都不惧,堂堂七尺男儿,便是倒下了,也该是一副雄赳赳的男人模样。可唯独不能屈膝,不能屈服,不能向外面那些鸟人低头!你起来吧,在来这里之前,咸阳城已有防备,即便是咸阳、蓝田两面受敌,我大秦帝国也不会灭亡,待嬴疾大军一到,我要把他们打痛了,打怕了,打到他们一提秦军便闻风丧胆!”

    嬴荡走到芈氏身旁,把她扶了起来,“父王说得对,我大秦男儿便是流尽最后一滴血,也不会做这等龌龊之事,二娘只管放心便是!”

    惠文后见到这种情形,不知是后悔了还是心中有愧,哭得跟泪人儿似的,一把抱住芈氏,宛如亲人一般。

    嬴壮的脸色变了一变,他知道若是再不出手,就会功亏一篑,当下鼓起勇气,哼了一声,站将出来,跪倒在嬴驷面前,大声道:“父王,芈八子有罪,留她不得!”

    惠文后听到这声言语,娇躯陡然一震,抱着她的芈氏清楚地感觉到她的身子像是被电击了一般,抽搐了一下。对她的这种反应,芈氏倒是感到十分意外,看她的脸时,发现她的脸色也是苍白,芈氏以为她是真的关心自己,心里不由得一暖。

    张仪冷眼旁观,看到此处,心里彻底明白了,但由于没有实质证据,便没有发话。嬴驷的反应最大,他突出眼珠子看着嬴壮,“哪儿来的罪?”

    “父王容禀,父王可知挈桑会盟后,芈戎抓了义渠王之事?”嬴壮大声道:“当时的芈戎不过十二三岁的小毛孩,他本事再大,也不可能只身在义渠把义渠王抓了来,真正的原因是,芈八子当时遭人怀疑,他们串通好了,来骗取父王之信任!”

    芈氏大震,张大了嘴惊恐地看着嬴壮,竟是说不出话来。再看嬴驷时,只见他的脸满是狐疑。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境况,芈氏蒙了,不知如何辩解,也无从说起。那件事虽说是芈戎一手操办的,她起初并不知情,但后来确确实实是知道的,也确如嬴壮所言,是为了取得嬴驷的信任才佯装抓了义渠王。

    楚军兵临城下,义渠王带兵威胁,再到芈氏的是否忠诚等事情,一下子涌将过来,叫嬴驷有些招架不住,他红着双眼,额前青筋根根暴呈,嘶哑着声音低吼道:“果然如此?”

    “事情远非如此简单!”嬴壮咬了咬牙,事至如今,他也豁出去了,“芈八子与义渠王有染!”

    此话一出,可谓是语惊四座。芈氏低声咆哮道:“胡说!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如此诬陷我!”

    “胡说吗?”嬴壮霍地站起了身,面向芈氏道:“义渠使者还在蓝田,你敢不敢与他当面对质?”

    芈氏虽性子直率,心直口快,但她并不傻,当她看到嬴壮有恃无恐地说让她与义渠人对质时,她便知道,今晚便是浑身长了嘴也说不清楚了。她望了眼张仪,这是她在秦国唯一可以依靠和信任的人。

    张仪看了眼芈氏,然后又看向嬴驷,把手一拱,“王上,请听臣一言,外患不可怕,援军一到,大军所向,敌寇自退。然不可在这种时候,让小人钻了空隙。”

    张仪的这句话,虽说得轻描淡写,分量却是极重,他几乎是提着脑袋才将此话说出口的。果然,话音一落,嬴壮脸上一寒,他接招拆招,立时朝张仪回了过去,“照相国之言,我便是从中挑拨离间的小人了?莫非相国也叫芈氏一党收买了吗?”

    张仪却是冷笑一声,“张仪在列国之中,虽被笑称是势利小人,但却是忠心事主,一心事秦之肝胆,天地可鉴,壮公子如此说,可是想将张仪也推到义渠人那边去?果若如此,倒也是好事,索性便将这场戏演大了!”

    嬴壮脸上微微一阵抽搐,他知道他嘴皮子上的功夫不如张仪,不想被他牵着鼻子走,把话题绕开了,强自一笑道:“相国赤胆忠心,谁人敢疑。可相国想过没有,义渠人领兵三万,就驻扎在咸阳十里之外,三万人马对义渠人意味着什么?是倾国之军,他千里而来,率举国之军,竟是为了一个女人,这说明了什么?”

    张仪虽知这里面是场阴谋,却苦于没有证据,竟也被说得哑口无言。嬴壮嘿嘿怪笑了一声,朝嬴驷道:“该说的孩儿已经说了,请父王定夺。”

    事情发展到这种程度,芈氏一贯的性子又上来了,她不怒反笑,呵呵地笑着问嬴壮道:“你是说我私通义渠吗?说我守着秦国的王妃不做,要去做一个被秦国打败的义渠人之妻吗?你算什么东西,秦国的男儿都在外面抛头颅洒热血,你却在这里指手画脚,陷害女人?我弟弟魏冉被楚军砍了一刀,背上的骨头都露出来了,你敢吗?你敢去与楚军拼命吗?依我看,你只敢在这里向我这等女人下手,而且只敢使阴的,你算不得是大秦的男人!”

    “你…”嬴壮被这一番话说得岔了气,憋红了脸伸手便要打。芈氏却向他走上几步,呵呵的又是一笑,“有本事你就打,我已经被你损得遍体鳞伤,也不欠再多这一巴掌。”

    “你去吧。”嬴驷铁青着脸,面无表情地看着芈氏道。

    “王上叫我去哪里?”芈氏脸上惨白,她虽猜到了嬴驷的意思,却还是不死心,想问个明白。

    “义渠人那边。”嬴驷的脸依然没有表情。

    “好!好!好!”芈氏银牙一咬,一连说了三个好字,目光一一朝帐内的人扫过,最后把目光落在嬴稷的脸上,泪水竟是簌簌落将下来。嬴稷突然朝着嬴驷大喊,“父王,你不能这么做,你太残忍了…”

    芈氏轻轻地将手捂在嬴稷的嘴上,“他做的是对的。记住,即便是这世上没人再相信娘了,你也要相信娘。娘走了,好好待在你父王身边,与秦国一起渡过这次的危难。”

    芈氏挣脱开嬴稷的手,一头扎入雨里,向前跑去,当背后传来嬴稷一声撕心裂肺地大喊时,她的泪水便如这大雨一般,决堤而下。

    次日一早,雨停了,雾却锁住了群山,天地之间,云蒸雾绕,一片迷蒙。

    在楚军开始攻城后,义渠人果然与秦军联合,在楚军的背后插了一刀,如此一来,秦军正面的压力大减,虽说依然还是不能逼退楚军,但至少蓝田不会在短时间内被攻破。

    如此坚守了七日,嬴疾的大军终于到了,从楚军的后面席卷而上,在与蓝田的秦军配合之下,两面夹攻,首次大败楚军,景翠只得退出蓝田,于举山下、洛水之畔安营扎寨。

    嬴疾风尘仆仆地大步走入蓝田营帐,见到嬴驷,本想行礼,但当他看到嬴驷的神色时,却是愣住了,忘了行礼。此时的嬴驷一手托在桌子上,佝偻着身子,一脸的倦色,似乎在这短短的几日,他经历了数个春秋,一下子就老了,眼神之中不再有光彩,身上也看不到昔日的霸气,竟是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

    嬴驷微微笑着,喜迎嬴疾的到来。嬴疾却是心中一酸,泪水在眼里不住地打转,愣怔了良久后,突地跪在地上,“嬴疾来迟,叫王上受了这般苦楚,嬴疾该死!”

    “造成今日之局,哪是你该死,是我该死啊!”嬴驷亲自扶起嬴疾,“是我小看了楚国,小看了楚王。”

    “王上只管放心,他怎么来打我们的,这一次加倍打回去。”嬴疾大声道:“魏、韩两国已经出兵了,两国联军不日将攻打楚国的宛城,楚国国内如今已无军可调,但要那边动手,这里的楚军必退,到时候我们便杀过去,若不杀得他楚王跪地求饶,嬴疾绝不回朝!”

    嬴驷拍着嬴疾的肩膀笑道:“好!你来了,我便安心了!”笑声一落,转头望向司马错,突地沉声道:“你马上领兵,把那卑鄙的义渠王给我捉回来,我要叫他有来无回!”

    此事众将心里都觉得憋屈,司马错等的就是嬴驷的这个命令,当下大声应诺,风一般地跑将出去。

    是日向晚时分,嬴驷终于回到了咸阳宫,经历了这次的危机,再次回到宫里时,嬴驷的心态有了巨大的变化,你再如何强大,哪怕是雄居于列国之首,危机也是随时存在的,一个小小的疏忽,都有可能导致灭国之虞。这个国家是一辈又一辈的秦人用鲜血换来的,不是他嬴驷一个人的,从今往后,他必须排除一切潜在的危机,来捍卫这个国家。

    嬴驷拖着疲倦的身子,半躺在椅子上,抬头看时,一缕夕阳恰好照将进来,落在几案之上,他眯了眯眼,一股从未有过的沮丧陡然袭上心头,这便是夕阳吗?竭尽全力地要把最后的光辉洒向大地,怎奈再努力,也少了日中时候的霸气和强烈。嬴驷喟叹一声,我再也经不起大阵仗了,有心纵横,无力驰骋了,可秦国不能缺了这种霸气,他必须随时以傲然的姿态,时时窥视列国,然后一寸一寸的吞噬他们的土地,最终实现大统一。

    嬴驷转换了个半躺的姿势,继续想,在我走之前,我得把潜在的威胁扫清了,让大秦帝国可以心无旁骛地去征伐列国。想到这个的时候,芈氏的身影霍然浮现在了他的眼前,她仿佛就在他的眼前笑着,那笑容起先很天真,那纯粹的眼神很让他心动,但不知为何,她的笑变了,变成了临行时那一抹痛楚的冷笑,直笑得他心痛难耐…

    嬴驷的心里蓦然一阵疼痛,是他亲手把她送去了义渠王的怀抱,那晚将她赶出蓝田,终究会成为他一生中所做的最难以原谅自己的事。他深知她对他的忠贞与深情,可那时真的没有办法…

    嬴驷支起了身子,抬目间,恰好见司马错穿着战甲大步而来,走到嬴驷面前时,把手一拱,道:“启禀我王,末将无能,叫义渠王跑了,亏的是抢回了芈王妃。但王妃不敢来见王上,如今在宫外候召。”

    “嗯,她是个聪明人。”嬴驷咳了两声,“她不用进宫了,何去何从让我再想想。”

    司马错一愣,但作为外将,这种事他也不敢多言,默默地退了下去。

    六、张仪二欺楚怀王,嬴驷驾崩撒人寰

    公元前312年夏,韩、魏两国联军攻入楚境,拿下宛城后,大军直逼邓城(今湖北省襄阳一带),楚国大惊,楚怀王连忙派人去叫景翠撤军护国。景翠接到命令后,又惊又怒,一方面不甘心就此撤军,只要假以时日,定可打入咸阳,但另一方面也担心,楚国之精兵现在全部在他的手里,万一国家没了,要个咸阳城何用?思之再三,最终决定秘密撤军,以免撤退之时让秦军钻了空子。可是嬴疾一直在留意着楚军的动态,岂容他们从容撤退?楚军刚有动静,嬴疾便领兵杀了过去,把负责殿后的楚军尽数斩杀,且一路追杀景翠到楚境方才罢休。

    在韩、魏、秦三国的两面夹击下,楚怀王被迫屈服,向秦国割地求和。

    丹阳、蓝田两场大战,基本上打掉了楚怀王的信心,从此后的楚国几乎是一蹶不振,不敢与秦正面为敌。

    把楚国的气焰打下去后,在列国之中,能与秦国分庭抗礼的就只剩下齐国了,于是秦国把矛头指向了齐国。

    此乃后话,姑且按下不表。却说嬴稷听说嬴驷不让芈氏进宫之事后,好不伤心,那一日晚上,跑去嬴驷寝宫,哭着哀求嬴驷,希望能让母亲再进宫来。

    嬴驷下了床,把嬴稷扶了起来,握着他的双肩,语重心长地道:“稷儿啊,非是父王心狠,前几日秦国之危机,你也看到了,此灭国之危险始于何处?一是外患,二是内忧,此两种忧患,皆源于父王无能。”

    嬴稷一愣,他没想到父王会如此评价自己,刚想要开口,嬴驷却把他的话挡了回去,“且听父王说完。你是王室子弟,须有担当,今晚父王便与你掏心掏肺地说一席话。那一日你壮哥哥之言,父王其实没信,你母亲整日住在后宫,如何与义渠王私通?此一切祸根源于立储,始于王储之争,他们只有把你母亲扳倒了,你就失去机会了。可当时由于形势所迫,父王也没有办法,只有把你母亲推了出去,如此一来,不但可平息外患,亦平息了内乱,秦国才有惊无险地渡过这次危机。”

    嬴稷年纪还小,从没去想过如此复杂的勾心斗角之事,但他已懂人事,能听得明白,他听着父王将这些事情说出来,可谓是字字惊心,一时忘了哭泣,怔怔地不知所措。嬴驷怜惜地摸了摸嬴稷的头,摇头一声苦笑,“别看父王是秦国的王,在秦国可以呼风唤雨,其实为王者才是这个国家里面最无奈最痛苦的一人,做了王之后,你就会发现,很多事情非人力可左右。如今你母亲身败名裂,我明知她是被冤枉的,却又能如何呢?人证物证俱在,倘若我硬是强出头为她正名,可能事件会进一步升级,甚至引起一番血腥屠杀,把你们娘俩的命都丢了。秦国一乱,列国就会闻风而动,那么将再次面临危局。父王老了,许多事已力不从心,所以我不能立你为王储,不仅如此,你必须与你母亲一起,离开秦国。”

    嬴稷傻了,张着嘴望着父王,怔怔地说不出话来。他从没想过宫廷之中会如此复杂,更没想过要离开这个出生的地方,如果离开了这个地方,能去何处呢?

    “你们去燕国吧。”嬴驷看着他道:“眼下燕国正自内乱,没有人会想到我送你们去燕国是为了避祸,所以也不会有人找你们的麻烦。”

    “父王…”嬴稷望着父王,突然间只觉心如刀绞,眼前的父王果然已不再是那个一身霸气的人了,他满脸的暮色,头发花白,这一席话更像是一个将死之人在交代他的后事。“父王,稷儿从没想过要离开你,稷儿从未想过登上王位,如果稷儿走了,日后该如何给你问安,如何照顾你呢?”

    嬴驷慈爱地笑着,眼里却也有泪花在闪,“王朝更换,新旧交替,何其危险,父王不求你日后能称雄于列国,只盼你好生活着,便已知足。至于为我大秦开疆拓土之事,就让你荡哥哥去做吧。在你离开之前,父王只求你一事。”

    “父王言重了,孩子担待不起!”嬴稷俯身一拜,“但要孩儿做得到,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以后不要恨父王。”嬴驷淡淡地说道。

    嬴稷闻言,一把扑在嬴驷怀里,涕泗齐下。嬴驷轻轻地摸着他的背,隔了许久,说道:“天色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嬴稷应了一声,恭身退出。嬴驷望着嬴稷瘦弱的身子消失在门外时,蓦地眼神一滞,脸上泛起股紫红之色,噗的一声,吐出口血来,啪地倒在了地上!

    嬴稷出去后,在外面恭候的侍人便走了进来,一看这情形,吓得大吃了一惊,忙喊:“快来人呐…”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嬴驷抬到床上后,医官和惠文后也同时赶了来,待医官检查了之后,惠文后急忙问道:“王上的身体如何?”

    医官道:“王上脉象虚弱,乃操劳过度,心力交瘁所致,须好生静养,不可再使他操心了,不然的话,后果难以设想。”

    惠文后闻言,心里突然一阵酸楚,为人妻者,当是为夫分忧,然前日大战当前,她却带头挑起了内乱,使之叫他夹在内忧外患的重重忧虑之中,如若他有所不测,罪魁祸首却是她这位为妻者…想到此节,惠文后忍不住潸然泪下,为权为利,当真可以连至亲之人的性命都不顾了吗?

    惠文后复走到床头,屏退了侍女,亲自为其擦拭嘴角的血迹。毕竟是夫妻一场,晃眼间夫君却落得这步田地,好像这一辈子便是要走完了,越想越是怜惜眼前的这个男人,越想越觉得对不起眼前的这个男人,边看着他,边怔怔落泪。

    嬴驷在恍惚中觉得有人在给他擦嘴,微微一睁眼,见是惠文后,便握了她的手,“你的心是好的,是善良的,我没看错你。可惜性子软,容易受他人左右,亏的是荡儿尚武,颇有男儿之风,当可自挡一面。”

    惠文后没说话,边听边是点头。嬴驷顿了一顿,又道:“传太史令。”

    须臾,太史令入内,嬴驷道:“拟两份诏书,一份是立公子荡为太子,另一份是送公子稷和芈八子去燕国为质,以让秦、燕两国交好。”

    惠文后闻言,惊讶之情胜过了喜悦,目的终于达到了,可这样的局面亦非她想看到的。

    太史令拟好诏书后,当着嬴驷的面读了一边,嬴驷点点头,又着人宣张仪。惠文后道:“你须静养,国事可叫荡儿去办。”

    嬴驷摇摇头道:“此事须尽快与相国议定,不然如鲠在喉,叫我如何静养?”

    张仪听召后,深夜入了宫,乍见到嬴驷的样子时,不由得悲从中来,快步走到床前,颤声道:“王上,你这是怎么了?”

    嬴驷倒是微微一笑,“无妨,不劳相国挂念,今夜召你来,有要事相商。”

    “王上有什么事叫臣去办,但说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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