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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016

    清溪前脚跨进厨房,后脚就发现光线一暗,却是杨老夫妻、小兰陆铎与留下来看热闹的客人,将门口堵得严严实实。

    众目睽睽,清溪强撑的勇气泄了大半,然开弓没有回头箭,硬着头皮也得上。

    尽量忽视众人,清溪先观察杨老的厨房。

    厨房不大,约莫只有六平,北墙上有两扇通风的窗户,墙根下是长长的灶台,分成三口锅,其中一口是蒸笼灶,另有两口寻常大锅。大锅东边连着宽大的揉面台,贴着东墙摆有一排橱架,分门别类摆着各种各样的配菜食材。

    狭长的厨房,东、北两面都占满了,南边一排,进门右手边是切菜板,与揉面台相对。左手边是调料台,煮好的面放到这边调制再端给客人。西墙根下还搭了一个铁桶灶,上面架着一锅鲜汤,还热着。

    先前面馆停业多日,今天杨老偷溜出来的,故准备的新鲜食材不多,刚刚招待客人用了一大半,剩了点零零散散的。清溪沿着厨房逛了一圈,看看厨架上的蔬菜、水槽里的河鲜、海鲜,终于想好要做什么了。

    窗外天色已暗,清溪回头,叫小兰先回家知会母亲一声。

    小兰不太放心地走了。

    清溪朝杨老点点头,然后系上围裙,套好护袖。净手后,清溪拿起菜刀,轻轻地切了葱段、姜片备用。菜刀锋利,清溪又是第一次切菜,白白净净美玉似的小手举刀小心翼翼,看热闹的男客们被她的美貌与纤纤玉手吸引,杨老却慢慢皱起眉头。

    自己在家做饭,多慢都可以,但经营饭馆,那么多客人排队等着,动作必须快才行。

    真正忙起来,清溪无需刻意就忘了其他,抓把干贝放到碗里,接连加入料酒、葱段、姜片,再舀一勺鲜汤加进去。碗放进蒸笼,清溪蹲在灶台前,捡几根干枝条放进灶膛,再学父亲那样往枝条下方塞些易燃的引柴,这才紧张地划了一根火柴。

    这些清溪全都是第一次尝试,眼看引柴成功着了,灶膛里燃起了金红的火苗,清溪悄悄松了口气。那么多人看着,要是柴火都点不着,太丢人。

    干贝在蒸笼里慢慢去腥,清溪重新洗手,舀了一瓢面放揉面台上,取水的时候,她顿了顿。

    小美人呆在水缸前,陆铎忍不住替她着急。到底会不会做啊,忙会儿停会儿,好像没什么章法。

    杨老已经断定这是清溪第一次下厨了,连揉面加多少水都没把握。

    清溪是没把握,而且真动起手来,她发现自己的记忆并没有先前认定的那么清晰,如果在家里,她可以轻松地多尝试几次,但现在杨老就在身边,与烧火一样,她必须要做到一次成功。

    清溪舀了一大碗水,然后背对众人站在揉面台前,看似从容地先倒了一点,揉面的过程中发现水不够,再继续加。这下连客人都看出清溪是外行了,好在清溪只露背影,勉勉强强地完成了揉面这个步骤。

    “小姑娘,你准备做什么面?”有人好奇问。

    清溪正将面团往细了搓,小声道:“猫耳朵。”

    猫耳朵是江南名小吃,杭城人尤其喜欢,客人们纷纷来了兴趣。

    猫耳朵揉面是个技术活,手艺高低决定了面食的形状美感,杨老终于跨进厨房,走到清溪身边近距离看,杨嫂胳膊一抬,将跃跃欲试的陆铎等人拦在了外面。

    面团揉的好不好,根据颜色就能分辨,杨老背着手,扫眼清溪的面团,未予置评。

    老人家滴水不漏,清溪心中惴惴,不过,她对揉面团没有把握,轮到捏猫耳朵,清溪信心十足。父亲不许她干力气活,包饺子、捏汤包这种有趣轻巧的事却不阻拦,清溪连乾隆汤包都能捏出三十三道褶,小小的猫耳朵更是手到擒来。

    将面团揉成一根食指粗细的长条,依次切成大小均匀的细丁,撒点补粉,清溪终于在杨老面前露了一手,大拇指一抬一摁,揉面台上的面团丁便相继变成了一只只白扑扑的圆耳朵,女孩的动作,又快又漂亮。

    “好样的!”陆铎啪啪鼓掌喝彩。

    众人跟着起哄,厨房安静到略显枯闷的气氛,总算活跃了几分。

    临窗的桌子旁,顾怀修再次看向厨房,呵,一个个大男人,堵得更严实了。

    清溪记得,猫耳朵下锅时要用大火猛汆,汆一会儿就得起锅,问题是这个“一会儿”很难把握。

    在杨老沉默的注视下,清溪凭感觉将一锅猫耳朵罩了出来。

    接下来是配菜,香菇、鸡肉、火腿都切成指甲盖大小,虾仁洗净,准备好了,清溪弯腰添柴。锅里猪油烧热,虾仁放进去滑一遍,再将猫耳朵、干贝、鸡肉火腿等配菜都放进锅加水烧开。汤面很快起了一层浮沫,清溪细心地用勺子撇走。

    最主要的程序都忙完了,锅中面汤咕嘟咕嘟冒泡,清溪站在灶台前,不知不觉出了一层汗,白皙脸蛋被热气熏得红彤彤,那颜色比最昂贵的胭脂还好看,稀疏的薄刘海儿被汗水打湿粘在光洁的额头,汗淋淋的,不由叫人联想到某些绮丽情形。

    陈旧昏暗的厨房,她就像一朵娇花,妩媚盛开。

    陆铎看直了眼睛,旁边一个秃头汉子更夸张,使劲儿咽口水,咕咚一声,大家都听见了。

    清溪回头,对上男人们不加掩饰的视线,她脸更红了,尴尬地转回去,抬起手背擦汗。

    陆铎喜欢往漂亮干净的小美人身边凑,但他对清溪是单纯的欣赏,如赏花赏景,不带邪念,现在一帮老爷们明显在占清溪便宜,陆铎就看不过去了,撵鸭子似的将众人往外推:“行了行了,想看热闹都去座位上等着,堵门口算什么,没看人家都热出汗了。”

    客人们不情不愿地回了各自座位。

    陆铎轰完人,瞧见静坐一旁的舅舅,笑着递给舅舅一个“佩服”的眼神。任你有什么热闹,我都岿然不动,这才是大人物的范儿。

    顾怀修却觉得外甥面目可憎,随手将墨镜戴上了。镜片宽大,旁人瞧不出他目光所在,顾怀修第三次看向厨房,就见名义上的准侄媳妇背对他站着,白色小衫搭配浅蓝长裙,身量纤细,像根刚抽芽的嫩柳。

    清溪心无旁骛,面快好了,她放入提前洗好的青菜、鸡油缓缓推匀,吸口面香,起锅。

    “给我来一碗!”陆铎不客气地吆喝。

    后面几个男客也嚷嚷着要尝。

    清溪看向杨老夫妻。

    杨老点点头,清溪就先盛一碗给杨老,再陆续盛出六碗,人多面少,每碗只得可怜的几颗。

    杨嫂端着托盘,一人分了一碗,因为顾怀修没开口索要、亦没表现出对猫耳朵的兴趣,墨镜都戴上了,杨嫂就只往陆铎面前放了一碗。

    刚出锅的面热乎乎的,汤水清透猫耳朵小巧可爱,大概是对清溪印象太好,陆铎只觉得这碗面也非常有水平,没比杨老的手艺差多少。观完卖相,陆铎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夹起一颗猫耳朵使劲儿吹吹气,一筷子送进口中。

    清溪紧张地盯着他。

    陆铎嚼了两口,刚要凭本能说点什么,瞥见清溪期待的小模样,陆铎及时改口,高声夸赞清溪:“不错不错,你要是开面馆,我肯定来。”

    清溪信以为真,继续观察别的客人。

    那几个男人平均三十多岁了,喜欢清溪的美貌没错,却不像陆铎那么明显地想讨好清溪,互相瞅瞅,心照不宣地笑笑,除了两个留下来继续等待清溪租铺子的结果,其他人都走了,回家的回家,溜达的溜达。

    清溪的心凉了半截。

    杨老拿了一双筷子,让她自己尝尝。

    清溪不安地夹了一颗猫耳朵,第一感觉是咸了,然后就是面有点死。

    说句好听的,她这锅猫耳朵,实乃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面对杨老“你自己评价”的眼神,清溪在此之前的所有信心,无论是学习烹饪还是重振徐庆堂,都被打击地碎了满地。前途的渺茫与少女的薄脸皮作祟,清溪低头,那眼泪便跟下雨似的,一串一串地往外掉,转瞬就从无声的小雨变成了压抑不住的抽泣。

    陆铎、杨老都惊呆了,杨嫂心疼地不行,体贴地将清溪拉到一旁哄:“别哭别哭,厨艺是能练出来的,这次做不好以后多练练,你才十四,不愁练不会啊。”

    清溪也不想哭,不想让自己更丢人,可她越想憋着,哭得就越厉害,对父亲的思念再度袭来,悲痛难以自抑,像个没人要的孩子。

    杨嫂哄不好小姑娘,抱着清溪朝丈夫使眼色,意思是你闯的祸你自己负责。

    杨老真心冤枉,小丫头吃了口猫耳朵,然后就哭了,他也没说啥啊?

    听着小丫头呜呜的哭声,肩膀一抖一抖那叫一个可怜,杨老又心疼又想笑,走过去哄道:“我说丫头啊,你做的面是不好吃,可爷爷没说不租你铺子,对不对?”

    清溪哭声一顿,从杨嫂怀里抬起头,沾了油烟的小脸哭花了,眼圈红红杏眼如雨,难以置信地望着杨老,显得更委屈可怜。

    杨老笑笑,笃定地问道:“长这么大,今儿个是第一次亲手做面吧?”

    清溪点头,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一边努力止住抽搭一边哽咽地解释:“我,我父亲是厨子,我想跟他学,父亲怕我弄粗手,从不叫我动刀动柴……”

    杨老看着女孩嫩嫩的脸蛋,漂亮的眉眼,完全理解她父亲的心情,换他有个这样如花似玉的女儿,他也舍不得叫女儿累到啊。可厨艺这种事,比打仗更讲究熟能生巧,揉面的力道,起锅的时机,差一分差一会儿,味道就会大打折扣。

    摸摸清溪脑袋,杨老感慨地道:“第一次做面就能做出这种味道,丫头很有天分,比爷爷当年强多了。别哭了,爷爷铺子租你了,只是你手生,开张前得好好练练才行,爷爷呢,是个闲不住的人,你不嫌弃的话,爷爷愿意传你些经验,帮你尽快上手。”

    此言一出,清溪眼泪彻底停了,狂喜地看着杨老:“真的?”

    杨老笑眯眯点头,一把年纪了,他骗孩子做什么?

    “谢谢爷爷!”清溪抹抹眼睛,转过去就要朝杨老下跪磕头。

    “哎,不用行此大礼,爷爷只是提点,其实以你的天分,私底下多练几次,不出半年这些面食也都上手了。”杨老拦住清溪,真心道。如果不是小丫头是块学厨的好料子,他也不会烂好心主动找事干。

    清溪知道自己有天分,但她现在缺钱,杨老的传授指导能帮她节省大量时间,这份恩情,她无以为报。

    “杨老,既然你赏识清溪小姐,干脆收了清溪小姐当徒弟吧?”陆铎端着面碗凑过来,见清溪看他,陆铎故意捧场地吃了几口,“我口味重,就爱吃咸的。”

    清溪破涕为笑,对陆铎单纯的好心,她也是感激的。

    陆铎又重复了次拜师的事,还悄悄朝清溪眨眼睛,认了师父,杨老好意思再收徒弟的租金?

    清溪没他的心眼,只想拜师学艺,征询地看向杨老。

    小姑娘刚哭过一场,现在露出这种期待的眼神,杨老哪敢拒绝啊,再哭怎么办?

    “师父。”清溪甜甜地唤了声。

    杨老故作矜持:“明日敬了茶再改口也不迟。”

    清溪便认真道:“嗯,明日我备好礼物,去您家里正式拜师。”

    陆铎凑热闹:“我也去。”

    刚说完,身后有人淡淡道:“走了。”

    听到声音,清溪这才想起顾怀修的存在,偷偷瞧过去,却只看见男人修长挺拔的背影,不缓不急地走出了面馆。

    舅舅走了,陆铎不得不跟上,赶到门口,他笑容灿烂地朝清溪挥手:“清溪小姐面馆开张那日,我一定来捧场!”

    清溪回以一笑,听着陆铎离去的脚步声,脑海却不经意地冒出顾怀修冷漠的眼。

    嗯,如果陆铎一个人来,那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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