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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虚实(新修版)

    晚风卷一地碎叶,火把燃烧声哔啵作响。

    凄冷的夜色中人影幢幢,战场那边不时传来令人心惊的打骂声,是飞光殿在收拾残局,荒火的俘虏受了他们的虐待。

    江白昼坐在马车里,听见帘外那道男声,不知为何,心头掠过一丝熟悉感。

    老车夫立刻跃下车,他是个颇有智慧的老人,有古道热肠,胆小畏缩,也圆滑,这几种看似矛盾的特质融合在他一个人身上,丝毫不显奇怪,他很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老车夫擦了把鬓边的冷汗,对那位“大人物”恭敬地道:“大人,老夫是阳城一名驿夫,车上是我的女儿、女婿和两个小娃,女婿得了急病,我们带他去埋星邑寻医,不巧、不巧碰上……您看……”

    飞光殿的人个个铁石心肠,这位显然不例外。

    黑衣的年轻男子听了这番话,面色没有一丝波动,摇曳的火光映出他的模样,那眼如深潭,面如寒冰,令人心生惧意。

    老车夫老得腰背佝偻了,只能抬头仰视他,却也不敢仔细看,只见他面无表情地一挥手,手下就听令上前去,一把掀开了马车的布帘。

    凶气逼人的火把毫不客气地伸进车里,几乎燎着了帘布。孩子们吓了一跳,不敢出声,瑟瑟地往娘亲身后躲。

    江白昼虽然稀里糊涂,看不明白这些人是在做什么,但知道自己应该听老车夫的话,别给人家添麻烦。他做出一副病恹恹的姿态靠在角落里,没力气抬头似的,一动不动地合眼装昏。

    乱世疫病多,那手下不知他得了什么病,生怕他满身的病气传染给自己,看一眼便转开了视线。

    另一旁是弱女子和小孩,更不足为惧,手下收了火把,回头道:“禀左使,车内确是一家四口。”

    左使——也就是龙荧,盯着半敞的车帘,仿佛没听见这句禀报,兀自皱了下眉。

    他有点烦躁,这烦躁来得莫名其妙,他只觉自己心口没缘由地开始震动,击鼓似的,一下快过一下,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可又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是因为“安神水”吗?

    龙荧每次喝过那东西,身上就会有一些不大舒服的反应,但他早就习惯了,今天不知为何……

    好半晌,龙荧终于回过神来,在场的人都看着他,等他示下。

    龙荧面上看不出情绪,又扫了一眼马车。

    车帘放下的时候,他隐约瞥见一片素白的衣摆,只匆匆一眼,莫名的熟悉让他愣了下神。

    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龙荧无视了这一“错觉”,近乎自厌地想,以后不能再加量了,药劲太大,眼前幻觉不断,他竟然有点分不清虚实了。

    “让他们走吧。”龙荧意兴阑珊,转身离开。

    手下闻言放行,只盯着老车夫,警告道:“今夜你们什么都没看见,懂不懂?”

    老车夫点头哈腰,连连称是:“懂!懂!老夫嘴巴规矩得很!大人放心……”

    没什么不放心的,飞光殿行事跋扈,三城百姓无人不知,传出去又能如何?

    他们根本不把这一家老弱病残放在眼里,不过是几只路过的蚂蚁而已。

    目送飞光殿的人走远,老车夫长长地舒了口气。

    可这一口气才吐出去,还没来得及续上新的,那煞星似的“左使”突然去而复返——

    “等等。”龙荧走回来几步,拿冷漠的眼神点了老车夫一下,“你是阳城的驿夫?”

    老夫车不知他为什么有此一问,心里没底又不敢不点头:“大人有何吩咐?”

    龙荧得到这句答复,似乎满意了,也不跟他解释,转头对手下说:“把他们带上,和荒火的暴徒一起押回去。”

    “是!”

    “……”

    老车夫骇然一惊:“为何呀!大人!大人?!”

    “大人”是个惜字如金的主儿,只留给他一道不近人情的背影。

    紧接着,老车夫被扔进马车里,飞光殿的人接管了他的车,破旧的马车便晃晃悠悠地前进,跟前方的战胜者和俘虏们一起,朝埋星邑的方向去了。

    方向虽然没错,但他们不进城,七拐八拐的,竟然在天亮前进了一片营地。

    这是飞光殿驻下城区的军营之一,叫会武营。

    老车夫对这个地方略有耳闻。

    飞光殿势力极大,据说会武营是它在下城区占地最广、兵力最强的营区,统辖三城,可对其他营区发号施令。

    因此,“会武营大统领”就是下城区百姓们能见识到的,飞光殿最大的官儿。

    老车夫不明白,“左使”又是什么级别呢?比“大统领”还要厉害吗?

    江白昼也有些好奇。

    但他是个“天外来客”,对此地一无所知,好奇的事可太多了,要提问都排不出先后顺序。

    方才老车夫被扔进马车的时候,他伸手扶了一把,帮忙保住了那把快要散架的老骨头。

    老车夫颇感激他,更当他是自己人了。

    其实他想问,“飞光殿”究竟是什么?但这个问题一出口,他编好的身份必然要露馅,本地人哪会这么没常识呢?

    江白昼只好换个问题,指了指车外,说道:“他为什么要抓我们?”

    “嗐,谁知道呢。”老车夫摇头叹气,想到最害怕的地方去了,“该不会是想从咱们身上刮点油水吧?可老夫是个穷鬼,公子,你可有钱?”

    “……”

    江白昼认真想了想,他离开无尽海之前,的确带了些银钱,但此地与无尽海的货币未必相通,因此他还带了几颗名贵宝石,不知飞光殿的人识不识货……

    不对,别人要打劫,他哪能乖乖就给呢?

    “没有。”江白昼微微一笑,温声道,“老伯莫怕,有我在呢。”

    老车夫险些厥过去,被他这气定神闲的姿态和大言不惭的口气惊呆了,学他之前的话问:“公子,你有门路?”

    老车夫期待他说出“我姨娘的小叔的外甥是会武营大统领的副手的侍卫的同乡”之类的话,也算人脉一条,聊做安慰。可江白昼却摇了摇头,说:“没有。”

    老车夫噎住了。

    这时,马车停了。

    从车帘的缝隙往外看,前方正是会武营的校场,荒火的俘虏们被绑了手脚,捆作一团,统统被强迫着跪在校场中央,其中有个身材魁梧、蓄大胡子的男人,骂骂咧咧道:“白龙左使?我呸!哪来的小白脸!叫谢炎出来招待老子!”

    老车夫低声说:“谢炎是会武营大统领。”

    江白昼点了点头,假装懂了。

    老车夫道:“胡爷是荒火的三当家,这可奇了怪哉,他怎会被捉住……”

    江白昼意会,“胡爷”就是大胡子。

    老车夫虽然不是荒火的人,却心系荒火,面露担忧之色。他女儿见状,抱紧两个受惊的孩子,有气无力地白了她爹一眼。

    江白昼心道,这父女二人也是有趣。

    但留给他们看戏的时间并不多,马车才停下,他们就被“请”下车。

    一名士兵指着老车夫,不客气地道:“老头,跟我来。”

    此时天边微微泛白,不点火把也看得清周围的环境了。

    老车夫左右一扫,见了那一排排的帐篷、兵器架,和巡逻的兵卫,仅剩的一半胆气也散得差不多了,这回不用装恭敬,他蔫蔫地耷拉下眼皮,问那士兵:“兵爷,您要带我去哪儿?”

    “龙左使要见你,单独问话。”

    “为什么?”

    “我哪知道?让你去就去,废话这么多!——快走!”

    “……”

    老车夫被搡了一把,他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老马旁边的江白昼和他女儿,江白昼竟然还是一副什么都不怕的模样,还对他点了点头,示意他放心。

    奇怪的是,老车夫真的觉得自己被安慰了,仿佛这个才认识不到一天的陌生男人格外值得信赖。

    老车夫被带到了左使的营帐前。

    门口有两名侍卫,见他来了,向里面通报了一声,帐内随即传出回应:“进来吧。”

    老车夫都要腿肚子转筋了,颤颤巍巍地走进门,没敢抬头细看,只瞥见左使黑衣上绣的金丝,那丝线不知是用什么制成的,华丽得像下城区求而不得的太阳之光,细密却耀眼。

    龙荧坐在案前,屏退左右,竟然给了他一把椅子:“坐吧。”

    老车夫受宠若惊:“不、不,大人,您……您有事直说便好,我站着听。”

    龙荧盯着他,老车夫被那眼神看得后背一凉,只好坐下,“您找我究竟是……”

    “我想找一个人。”龙荧打断他,“你是阳城的驿夫,每日迎来送往,想必见过的人不少?我这里有一幅画像,请你帮我看一眼。”

    “……”

    他竟然说“请”,老车夫吃了一惊,这才鼓起勇气仔细看了一眼对方的相貌,然后发现,这位浑身都是杀气的飞光殿左使,竟然比他想象中年轻这么多。

    年轻得让人觉得,他似乎不应该坐在那个位置上。

    在飞光殿坐得那么高的人,一定经历丰富,心狠手黑,他杀过人吗?

    ……肯定杀过,但看起来不像。

    龙荧任他打量,面无表情地推过来一幅画,摊开了道:“你见过她吗?”

    画上的人是一个女孩,瘦弱,发如枯草,穿一身破旧衣裳,两手背在身后,神情呆呆的,身上有一股被苦难磋磨出来的钝气。

    老车夫问:“这是?”

    龙荧直言不讳:“我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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