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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天机

    龙荧倒打一耙的本事实在有够精湛,可的确是江白昼先伸的手,他也甩不脱干系。

    算了,抱就抱了,江白昼不计较。

    他简单吃了几口,将碗筷推开,问龙荧:“你们这里的人,都像你这么热情吗?年糕似的,总往别人身上招呼?”

    “……”龙荧当然不会承认这是他自己的毛病,只得抹黑群众,他说,“是啊,下城区冬长夏短,总是冷的,为了取暖大家就不得不抱在一块休息,久而久之……咳,但也不是见谁都要抱,只有亲近的人才这么做。”

    他一本正经地胡说,江白昼信以为真,感叹了句:“民风好开放。”

    龙荧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晚饭之后,天色彻底黑透了。

    江白昼要去走亲戚,龙荧是他的引路人。但他们并不打算直接登门拜访,当年公孙殊和江烛私奔,公孙氏作何反应旁人不得而知,想必是十分不满的,况且牵涉到无尽海,江白昼的身份存在隐患。

    谨慎起见,他决定趁着夜色,先去上城区探上一探。

    他担心认错门,问龙荧:“公孙氏只有那一家吗?”

    龙荧道:“名门望族只那一家。”

    江白昼点了点头,随身携带着他爹的骨灰,替后者生出了几分近乡情怯。

    一个月前,江白昼出海之前,整理公孙殊的遗物时,在他爹生前居住的屋子里捡到了一本书。

    这本书掉落在书柜的缝隙里,以前江白昼从未注意到,他捡起一看,是岛上流行的传奇故事,但令人惊讶的是,书内的空白处竟然有公孙殊亲笔留下的记录。

    那些记录内容繁杂,语序凌乱,大多是写他和江烛又因某些事情发生争执了,他恨江烛冷血冷情,年复一年地折磨他,不肯给他一个解脱。

    偶尔也有喜事。公孙殊深深迷恋自己的妻子,他写:“今日生辰,小烛送我一盏桃花灯,原来她心里还有我。”

    此后接连几页,书上字迹工整了许多,从字里行间依稀可以窥见他落笔时的温柔。

    但好景不长,他们几乎日日争吵,吵到一定程度,索性对彼此避而不见。

    公孙殊的笔调也随之转为落寞。

    江白昼耐心地从第一页翻到最后,将每个字细细看过,最后一页的笔迹格外凌乱,公孙殊不知因何情绪激动,甚至写了一堆错字,江白昼再三辨认才看清楚:

    “近日小烛总避着我,一个人关在房里不知琢磨些什么。我自作多情,以为七夕将至,她要给我一个惊喜,原来竟不是。”

    “她总疑心于我,可明明是她更鬼祟。”

    “果然,果然!她有事瞒我!”

    “原来如此,难怪她吓破了胆……此等天机,她唯恐我泄露出去!”

    “她实在多虑了,我等蝼蚁,天机在握又有何用?”

    “悲哉!悲哉!”

    “……”

    江白昼读得直发愣,他把书柜上所有的书都翻阅一遍,却没找到其他的文字。

    他不知道这遗文里的“天机”是指什么,看起来似乎事关重大,令他父母惶恐,难怪后来他们争执不下。

    那么,这是否就是江烛不惜殉情也要手刃亲夫的关键原因?

    可无尽海能有什么“天机”呢?

    神殿,长老院,后山禁地……江白昼从小被当做大祭司的继任者培养,上至万丈高空,下至深渊海底,他对无尽海无所不知。

    他师父离世后,藏书阁的权限也对他开放了。

    他便是无尽海的新主人,长老院众位没有他了解得多。而长老院都不知道的事情,他母亲又从何得知呢?

    江白昼满腹疑问,又觉此事不宜声张。

    他想,真相多半与外界有关联,不全在无尽海。他的时间只有三个月,若是能探出究竟,自然圆满,探不出个所以然来,也不必执着于此。

    毕竟他父亲的遗文里有无误会纠葛,如今已经无从考证了。

    江白昼和龙荧一起换上夜行衣,做贼似的出了门。

    干这档子事儿龙荧无比熟练,他有一张凶神恶煞的狮子面具,往脸上一扣,只露一双眼睛,熟人来了也认不出。

    但戴这张面具比露正脸还招摇,龙荧存心显摆,问江白昼:“哥哥,我威风吗?”

    “……”

    江白昼低低一笑,夸他:“威风得很。”

    龙荧的尾巴立刻翘起来,全然没有狮子样,但他不过是为了讨一句好话罢了,怎敢因为面具误了江白昼的正事,出门时便谨慎地换了一张。

    通往上城区的路,总共有四条。

    是四道门,分别位于埋星邑的四角城楼上。

    这四道门有重兵把守,形如四座堡垒,易守难攻,平民百姓不可接近,要想进入,必须出示通行令牌。

    令牌共有三种:一种是低级行货令,是为贸易令牌;一种是中级特赦令,由三大世家与飞光殿分发给认可之人,执此令者,进出自如;最后一种则是黄金打造的高级令牌,每一枚上都镌刻令牌主人名讳,独一无二,是高官贵族们的专用。

    龙荧有黄金令,但他和江白昼既然要夜探高阁,自然不能走正路。

    二人来到北城门附近,正是夜黑风高,城内灯火遥远,近处只有城楼上的夜灯照亮一方天地,隐约可见披甲执锐的士兵立如门神,守着云梯的入口。

    “那便是云梯。”龙荧说,“登上云梯,即可进入上城区。”

    江白昼顺着龙荧的目光望去,没看见云梯的影子,只见城楼上大门紧闭,门后有一栋石制的“高塔”拔地而起,笔直通天,望不见尽头。

    仔细一看,它无门无窗,不是高塔,只是一根巨大的石柱。

    龙荧说:“那柱子是云梯的航道,它内部中空,挂满机械绳索,最多可同时吊起三架云梯。但云梯的载重有限,无法运重货,为此他们又修了一条‘通天路’。”

    所谓“通天路”,不过是取了个好名。

    实际上,它形似一条山路,围绕巨大的石柱盘环而上,路长且曲,行之艰难,不幸摔下来便粉身碎骨。

    江白昼明白了:“我们不入云梯,走外面这条通天路。”

    “没错。”龙荧低声道,“通天路的入口也有人把守,但我有办法上去。”

    他手臂一抬,衣袖下飞出一枚金属抓钩,尾端牵引一条细若游丝的钢索,江白昼见之惊奇,还未做出反应,龙荧忽然单手勾住他的腰,足尖点地,腾空而起,抱着他沿钢索的轨迹飞挂到了城墙上。

    又用相同的方式,从城墙飞到石柱旁,然后避开守卫耳目,如此反复飞跃几次,成功绕过入口,直接登上了通天路。

    一落地,江白昼便从他怀里离开,问:“这是什么?”

    “飞钩,小玩意儿罢了。”龙荧引江白昼沿环曲的台阶往上走,边走边道,“飞光殿有一个组织叫机枢门,专做机械的创造与改制,飞钩小到不值一提,他们最引以为傲的杰作是半甲人。”

    “半甲人?”

    “嗯,那是一种人体改造,砍掉活人的手臂、大腿,或是抽出他们的脊椎,用机械部件代替,硬生生把活人变成不人不甲的怪物,他们美其名曰,半甲战士。”

    “……”

    江白昼闻所未闻,难以想象。

    龙荧道:“谢炎就是半甲人,哥哥好奇的话,改日我带你参观他。”

    好一个“参观”。

    龙荧这两天越发口齿伶俐了,哪还有小哑巴的样子?但江白昼心想,这样也十分有趣。

    他们继续前行。

    通天路太长,越往上走越接近黑雾。

    雾中看雾,它的颜色淡到近乎透明,点火折子也看不清。气味却十分明显,江白昼远远便嗅到风中有一种异香,不难闻,但令人胸口窒闷,头晕目眩。

    龙荧提醒:“尽量屏住呼吸,哥哥,走过这段就好了。”

    江白昼应了。

    龙荧怕他无聊,主动找了个话头说:“公孙氏是高阁世家中最显赫的一个,我听过一些他们的传闻。”

    江白昼果然来了兴致:“说来听听。”

    龙荧道:“公孙氏的家主是公孙博,他七十高龄,大限将至,膝下有一儿一女,女儿叫公孙菁,儿子多年前便不露面了,对外的说法是英年早逝,我猜应该是指你父亲。”

    江白昼点头。

    龙荧继续道:“总之,公孙嫡系只余一女,不便管理家业,旁系亲戚们虎视眈眈,公孙博无奈之下,招了一名上门女婿,叫元茂。”

    元茂出身平平——这是当然,世家公子怎么可能会给人当倒插门女婿?

    他无权无势,但胜在性子温柔,“嫁”进公孙家之后,公孙小姐刁蛮任性,对他动辄打骂,他也全无怨言,反而乐于哄娘子开心。

    久而久之,公孙菁被他哄得服服帖帖,这对夫妻竟然恩爱起来,生了两个儿子。

    儿子自然要随公孙的姓氏,外祖父亲自为他们取名,一个叫公孙岱,一个叫公孙符。

    两位小公子在母亲给予的过度溺爱中长大,没出意外,都长成了废材。

    老大爱酒爱女人,整日泡在妓院里,不省人事。

    老二懒惰贪吃,越吃越胖,越胖越懒,功课不做,甚至背着他娘把教书先生辞退,换成了厨师,被发现后挨了一顿毒打,仍然死性不改,烂泥扶不上墙。

    公孙博无可奈何,可他年迈体衰,无法再亲自生个儿子出来,不得不把家业传给外孙。

    那么便有了难题:家主只有一个,两个外孙都是废材,选谁才会稍微好点,不那么灾难呢?哪怕只有一点。

    显然都不好,公孙老头万分不甘,只好拖着。

    拖了许多年,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且不说不利于家族安稳,他自己也时日无多。

    于是,有消息称,公孙氏近日将确定结果,择良辰吉日向外界公开继承人的身份。

    听完,江白昼不禁感慨:“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

    公孙博正因子嗣不良而焦头烂额,他带来他儿子的骨灰,岂不是伤口撒盐,火上浇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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