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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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

    金芒回避剑光,隐约有些黯淡。苍霁趁势而起,脚下乱云已散,变作接连绽放的青莲。

    净霖的咽泉重塑,红线腾覆于剑柄,一直以来止步不前的灵海狂躁上冲,似如江河归海,随着龙息交错,成就无上大成。

    他俩人齐身踏莲,共冲向九天君。

    九天君在火光中铸就真佛金身,他巍然屹立,挥手间风云再起,梵文隆起金光大界。净霖一剑起势,那光界应声而震,接着苍霁拳砸其上,光界不堪受力,当即碎成无数梵文。然而梵文再度飞绕,眨眼又筑光界阻碍。

    九天君的身形变幻无常,他自诩天地,通晓世界,故而认定万物是他,他是万物。身形不过寄宿之囊,当下变化间万兽形貌皆可显出。

    天火已经焚烧下界,连云海也生出烟雾。血浪渗在四周,邪魔也噤声匍匐。众神与群妖融为一处,仰观那激战要地,已经打得天翻地覆。

    九天君黑眸明亮,他倦合灰眸,说:“你俩人如此执迷不悟。”

    谁知那空中骤然击下一枪,九天君头顶光界“砰”的飞溅,破狰枪煞气横显,黎嵘鼎力相助。

    九天君抬眸,说:“你亦要与他俩人共沉沦,同赴死。”

    黎嵘单臂翻枪,落于莲上。他伤势未愈,却道:“与旁人无关。我生有一愿,便是要你死。为此众叛亲离,杀尽亲故也在所不惜。”

    “你看似光明磊落,实则不然。你既要我死,却不肯正面相迎,只敢落井下石。”九天君讽笑,“你今日助了他俩人,来日他俩人也不会轻饶了你。”

    “我行事自有主张。”黎嵘握紧破狰枪,目不斜视,“父亲引我去往修罗道,殊不知修罗一道,便是无亲无友的孤道。我无须任何人的饶恕,我做到如今,因果报应自有预料。”

    他话音一落,见凶相铺天而涌,东君斜身靠着断壁残垣。

    “既然此刻是生离死别,便叫我们父子几人好好话别。”东君扇敲额心,笑说,“我生于血海,血海为何物?血海乃天地恶源。多少年前,真佛诞出情|欲私心,成为了九天君。九天君为扼制因果轮回,决意将恶源饲养为座下走兽。岂料它识尽天下之苦,却变作了一个有着慈悲之心的小姑娘。你们说,天地可不可笑,它素来爱这般玩弄万物。它给了清遥极恶的出身,却又给了清遥极善的心肠。”

    东君话到此处,笑已冷淡。

    “清遥已生舍己为人的渡尘之心,料定自己死期将至,却还想要给你留下一条悔悟之路。她把你叫做父亲,知那中渡因血海而死的千万人从此入不了轮回,再也没有新生,便求请笙乐相助。笙乐点悟澜海铸成铜铃,清遥便将无数无处可归的生魂纳于其中。这铃铛不是为了净霖而现,它原本是为了给你将功补过的机会。”

    真佛灰眸大张,半面之上竟化出泪来,他道:“今日该叫我自食恶果……”下一刻黑眸又把持全身,神色登时变得狠厉,九天君说,“她们若真心待我,便不会留下这等祸物!天下人皆负我良多!”

    “话已至此。”苍霁扯掉臂间血袖,“给你个痛快。”

    九天君逐渐癫狂,半面大笑,半面泪涌,他声音高低起伏,说:“我出轮回,已成天地,你们能如何?谁也灭不得我!”

    黎嵘掀枪便打,东君紧随在后。九天君法印顿涨,在夹击间金光只爆不减。

    风啸云滚,天火熊燃。

    净霖提剑而行,渐踏凌空。到了这一刻,他反而心如止水。咽泉剑身被风涌环绕,他掠起时红线纵横,苍霁从后握住了他的手腕,龙息顿时腾旋剑身,咽泉霎时再覆雪光,龙纹游走其上。

    绝情剑与慈悲莲共生一身,剑芒在空中凝化而出苍龙之形。一龙一剑相融并存,天火经风而盛,直指向九天君。

    黎嵘破狰枪猛压下九天法印,接着东君山河扇横扫金芒,两厢包夹下九天君已然暴露出金身。他提掌相迎,净霖与苍霁已共赴身前。那通天佛像与巨龙剑芒齐齐相撞,青金迸爆,九天境轰然坍塌。

    咽泉剑锋没进九天君金身,九天君于狂风间嘶声力竭地喊道:“我乃天地!”

    那双眸陡然变作了温和的灰色,黑雾腾身欲逃。红线倏地织网而拢,苍霁龙身一跃,从上扑下,一口吞尽那团腾黑雾。

    净霖握剑而视,见那双灰眸望着他,真佛指抚剑身,轻轻地说:“吾儿已成人……”

    真佛目光放远,霍然一笑。净霖这惊天一剑的背后化出淡淡的飞纱虚影,笙乐漂浮凌空,拢纱的手臂探向真佛。

    真佛忽地潸然泪下。

    许多年前,布衣僧人在江边肃立。他见一舟横斜渡过,舟上女神赤足挂铃,纱环裸臂。他看得入神,在刹那之间心潮涌动,从此忘不掉那枝四月娇杏。

    真佛迎掌,指尖顿化为莹光。他俩人皆随风而散,变作碎光闪烁。

    万物皆有灵,做一个人,当一个神,也逃不开灵性本欲。天地既世界,世界纳生机。这是永恒,不是一人之身能够贪图得了的东西。

    东君在崩塌中回首,见境中水云决堤而下,化作瀚海莹光,从他周身飞舞冲开。他凶相静化成夜色,通身戾气随之消散。

    铜铃虚影轻摇。

    东君探指去拿,却见那铜铃“啪”的也碎成了莹光。他仿佛见得清遥跪坐在花丛间,恍惚间六月炎热的风正吹着他的面,清遥冲他喊着“哥哥”。

    东君自嘲而笑,他仰面长叹,低声说:“我是天地间最凶的邪魔……我怎担得起你一声兄长。我不过如此。”

    醉山僧拾着降魔杖,在后说:“你心愿已了,往后要去何处?”

    东君低落一扫而空,他开扇扑风,说:“我么?天下之大随便走走咯。今日死了老子,先与你喝上几盅。”

    醉山僧转眸看向黎嵘,说:“我还没有挫败他,仍要闭关再修。”

    东君却道:“你此刻踹他一脚,他便输定了。”

    醉山僧说:“我岂能如此。”

    东君便说:“你看,你这般的人,注定是此生求不得。既然如此,你不跟着我了?如今天下邪魔都成了帝君的狗,唯独我逍遥在外,你放得下心?”

    醉山僧却说:“我在这一千四百年中参悟了一件事。”

    东君转过身,说:“说来听听。”

    “你修生道,不是压制自己,而是这便是你。”醉山僧摊开手,降魔杖再难支撑,断成几截。他刻板的脸上露出点笑,对东君说,“你早已不是邪魔。你搞不懂的不是‘人’,是你自己。东君,从此你我分道扬镳,我不杀你了。”

    东君在风中似笑非笑,却不曾接话。醉山僧转身而去,旧袈裟逐渐变作了麻布衣,他离开九天境,一如他当年离开北地那样决绝。

    东君独自摸着鼻尖,反手揪住了开溜的吠罗。

    吠罗挣扎着说:“我坏事做尽!该回家了!”

    “带我一程。”东君回头说,“我也想回家。”

    吠罗惊恐地说:“你回啊!”

    东君凝眉忧伤,说:“我孤家寡人,没家的。如今醉山僧也不要我了,天大地大,好生无依。”

    吠罗见他神色失落,眼中孤寂,分明是个美人忧郁图。不禁心下怜惜,记不得东君本相为何物,踌躇着说:“阎王殿很冷的……”

    东君抬腿就走:“无妨无妨,听说你坐拥美人无数,温香软玉嘛!再暖我一个也不打紧。”

    吠罗脚不沾地,片刻间已飞向黄泉。他后知后觉地扒着东君的胳膊,想说我后悔了,却开不了口。

    九天坍塌,咽泉剑也随之消散。净霖衣袍鼓动,倒坠下去。他凌在风中,前尘旧事件件在目,他望着那天,看见苍龙穿云而出,变作人身疾追而来。

    红线缠绕,指尖相触。

    苍霁将净霖一把抱入怀中,天火从上同覆而下,他俩人直沉向中渡。

    净霖面贴在苍霁胸口,他抬指划在苍霁背部,线条轻轻拉开,像画出一条龙。

    “随你家去。”净霖说,“与你成亲。”

    苍霁笑声渐起,他带着人在空中耳语:“求亲须携礼,你要送我什么才行。”

    净霖环住他,闷声说:“我心爱你。”

    苍霁揉着净霖的发,闻声大笑,在云端,在风中肆意地说:“那我要带你归家去,做天底下最逍遥的有情人!”

    两个人已坠入中渡。见夜空中天火陡然扭转,灰烬中猛地传出一声雏声,接着华光绚丽,一只凤凰浴火而飞,正接住他俩人。

    浮梨顿时声音哽咽,攥着华裳的衣袖,对左右众人说:“吾家稚儿初长成,此后便再也无须他阿姐相罩。我既欢喜,又难过。”

    阿乙旋身翱翔,穿越苍茫夜云,渡过无边清风,带着有情人飞向广袤大地。

    苍霁枕在阿乙背上,双指捏住净霖的颊面,大声喊:“心肝儿归家,我定要三界无人不晓!此后临松君便是我的了。”

    净霖见红线已经绕成了结,半空除了风再无旁人,他便说:“哥哥。”

    苍霁凑近首,应道:“你叫什么?”

    净霖眸中明亮,小指勾住苍霁的指,还没张口。

    凤凰忽地变作人身,阿乙抱臂大喊:“我受不住了!你们自己下去吧!”

    苍霁也不恼,“噗通”一声带着净霖坠入池中。水花四溅,两个人发散一处,十指相扣。苍霁霍然出水,哈哈笑着趋身相压,他用额抵着净霖,眼里映着池水,皆是波光粼粼。

    天间黑色顿时退散,夜幕瞬消,变作天明破晓时。雷云电光也接连而止,风推阴云,雨已停歇。

    “雨过天晴。”苍霁垂眸吻着净霖的额心,“家去与你日日尽欢愉。”

    净霖湿颊贴近,鼻尖微蹭,将苍霁鬓边滚下的水珠舔舐掉了。

    苍霁捏着他的手指,偏头把人吻回了水中。水波荡漾,细风拂漪。

    大雪殆尽,惊蛰已至。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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