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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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绳索

    几日后纸墨告急,钟攸须去镇上采购,时御陪着一同去了。到了镇上,钟攸去购纸墨,要挑些时间,地方离蒙馆不远,时御便去了蒙馆。

    这会儿蒙馆已经开始走动接送货物,蒙辰不在馆里,时御打过招呼后,又去了苏硕提到的小院。那院子不大,中栽了棵果树,还有葡萄架,左右无高阁楼檐遮挡,坐在院中的摇椅上能清楚的看见天空白云,十分宁静。

    时寡妇在摇椅上合眼假寐,苏娘子拾了毯给她盖上,在一侧做着绣活。

    时御没进去,只是从墙头望进去,看了一会儿,便无声地离开了。

    “你今日怎地不讲话。”时寡妇忽地睁开眼,问苏娘子。

    苏娘子垂首咬断绣线,对时寡妇笑着道:“我想着这天入了秋,再过段日子可以叫大硕捎些柿子带回去。稻儿喜欢。”

    “小孩子知甚么喜欢不喜欢。”时寡妇又合上眼,没有上粉的脸上枯槁黯淡,她过了许久,才冷冷道:“挑些没伤没痕的柿子,和梨子一块搁放窖里冻着。冬天才是最好吃,你给他藏些。”

    “诶。”苏娘子笑着将小袄子叠起来,道:“听您的。”

    钟攸挑完后伙计给他收拾出大捆的东西,他寻思着要不要叫驴车。正去摸钱袋,后边就有人抛了银子给伙计,弯腰将东西一手提了。见他要说话,时御就递了个小筐给他。

    钟攸抱了,垂头一看,里边都是胖梨子和矮柿子,挤在一处怪讨喜。他道:“好大的梨。”

    时御提了东西,慢他半身在侧边,和他一同挤进人群,将人挡的严实。一边嗯声,道:“冻起来好吃。”

    “冻起来?”钟攸仰头笑道:“我倒还未尝过冻过的梨子。”

    时御本在留心人来人往别遇了偷儿,结果没忍住被这人仰头的笑眼吸引去了八分心神,只剩下两分勉力支撑在四周。他手轻碰了下钟攸的后腰,叫钟攸看路,“回去就冻几个尝尝。”又道:“人多,你看着路。”

    人潮一个浪打,扑的钟攸撞回时御怀里,还踩了他的脚。时御原本想要将人握着手腕直接带出去,不知怎地,这念头一出现就打了旋,就又沉下去了。钟攸挤得慌,抱了筐也不便躲闪,只能被挤的一个劲贴时御胸口。青柠味沾了点秋天的湿冷,从这阵阵轻撞中袭满鼻息。时御抿了下唇,没忍住露了点笑。

    “对不住!”钟攸贴着他,道:“时御,移下脚,我一直踩着呢!”

    时御像是没听见,抬手扶了钟攸的肩,就任由他在磕磕绊绊中又踩了自己的几脚,中途钟攸连声道歉,时御都道没事。待两人挤出去时,都颇显狼狈。

    钟攸叹道:“这街厉害了,江塘的春华街都没这么挤。”

    “春华街宽,这儿就一条窄道从头到尾。”时御正说着,就听钟攸啊了一声,他垂头看过去,见那筐里的柿子挤坏了两三个。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

    “可惜了。”钟攸挑拣摆弄了下位置,“冬天得少吃几个了。”

    “待会出了街还能再买。”时御道:“长河镇最不缺柿子。”

    “那咱村里没怎么见过柿子树。”钟攸奇怪道:“我只看人家院里栽过一两棵,想来都不是用来卖的。书院再往东边去一点就是田地,我没见着。是镇下乡里划分着种的吗?”

    “不是。”时御将宣纸抬高了些,免得划坏,道:“青平府不管镇村里种什么,只要每年批种的东西都递交三成抵做上税给青平府入库。虽说是上税,但年年的初种青平府都会根据入库记录下拨钱银。莲蹄村一直没种柿子,不是青平府不许,而是村里迟迟划不出地给柿子,青平府也没办法拨钱银。”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明年就能种了,种在东山上。”

    “好事。”钟攸看见了他上次买桂花糖的铺子,正带着时御往那边去,嘴里道:“想必是青平府来人查地,定了东山的地,许的可以种。”

    时御轻嗯一声,“就是前几日来的。”

    钟攸又要了两包桂花糖,摸了银子递过去,“前几日?”他道:“我都没留意。”

    “这次来的大人是新任。”

    “那倒好。”这家糖铺里的桂花糖有个不同,就是将糖块切的小,油纸一包方便携带,也方便食用。钟攸递了糖给时御,道:“正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新任巡查总要......”

    时御拿不开手,俯首从他掌心咬走了糖,钟攸就忘了刚要说什么了。时御含了糖却微皱眉,舌尖绕了一圈推到齿间。

    总不能这么愣着,钟攸给自己也塞了一颗,默默道:“这大人姓什么?”他说着回想道:“眼下未到开春,又正值秋粮入仓的时候,京都和地方一般都不会在此时撤旧换新。”

    兴许是他熟悉的姓氏呢?

    时御将糖嘎嘣一声咬碎,顿时芝麻和甜味皆消损齿间,他道:“忘了。”

    钟攸也不在意,便未再问过。

    时御不知,那日与他对视的钟如辰,单名一个燮字,是京都钟家掌舵人钟子鸣的嫡孙子。钟子鸣于太上皇时有从龙之功,如今钟家在京都立足新贵之首,隐约有与老派贺家分庭抗礼的势头。按道理钟燮该直入中书省供职,但他自认有一番抱负,不愿听凭家族调遣,转头闷进了青平,誓要从这地方的下品里做出成绩来。

    今日他将归青平府,人去街上筹买干粮,挤出来的时候,突地拿了一人的手腕。

    掐捏腕穴的动作迅速,与那日钟攸做的分毫不差。

    钟燮将人一把拖了出来,竟是个脏兮兮的小子。他眉间一皱,肃声道:“你手脚无碍,怎做这等烫手的生意!”

    那小子偷钱袋不成,挣扎不得,被他捏的手臂痛麻也不痛呼,只瞪着一双漆黑的眼,突然一口咬上他手背。

    钟燮面色不变,将人拎领提起来,沉声道:“不知悔改!”

    这小子被他一震,本就空空如也的肚里翻滚,猛地呕出酸水,吐了他一袍。可钟燮却分毫不松,这酸臭的味道直冲口鼻,他虽心下生厌,却也没将人抬手丢扔出去。

    他道:“冲下边吐!”又迟疑了下,抬手拍在这小子后背,道:“你缓些,我虽不会给你给钱,却能请你吃顿热包子。”

    这小子挣扎落地,推了他一把。

    钟燮见他污泥横布的脸上毫无惧怕,那黑漆漆的手掌拍在胸口就是两个黑章,到底没忍住,松开了手。

    这小子转眼溜窜回人海,如鱼入水,刹那就消失无踪了。

    钟燮皱眉盯着脏臭的袍子,眉间几乎挤出条深沟。

    那边和时御准备归家的钟攸正想着有没有疏漏掉东西,横撞出一人碰在他身侧,撞得他怀中筐子险些脱手。钟攸紧了手臂,也将人扶了。

    撞来的是个脏兮兮的少年,瘦的皮包骨头,手臂握在掌心只剩了骨头。

    钟攸见他不说话,便温声道:“对不住,可有伤着了?”

    这小子躲人似的四下张望,飞快的摇头,推开钟攸的手。钟攸也不强求,便松了手,见他警惕的小脸紧绷,竟有些像时御漠然时的神情。

    钟攸从筐里拿出个梨递给他,笑道:“全做我的赔礼。”

    这小子退了一步,看了他好几眼,见他打扮干净朴素,人笑起来相当和善温柔,吞了口水,迟疑了许久,才伸手拿梨。

    谁知这一拿,梨子竟分毫不动。

    “虽未讲话,但瞧着机灵。”钟攸缓声道:“机灵的孩子该上正道。你敢接这梨子,就是能辨善恶。既然心里明白,手底下也要明白。”

    音罢那梨子就轻轻推进了这小子的手掌,钟攸转而屈指弹了他额头,笑道:“好罢,将银子还我一半。”

    时御拉了马车回来的时候见钟攸站边上正拨数着掌心里的桂花糖,抬头看见他,只管露了笑,道:“时御,晚上我做梨汤,加点冰糖炖一晚上,明早阿舟也能喝,还能叫他给稻儿带些去。”

    时御将东西都送上马车,腾了位置给钟攸,道:“好。”

    钟攸就坐在他身边,一颗接着一颗的吃糖。时御驾着车,忽地道:“你给他钱银,可想他能凭着几两银子回正道吗。”

    钟攸被颠的声不稳,慢吞吞道:“那倒不是。每人都在走一条道,有几个能说自己就在这个正字上。”又偏头看了眼时御,道:“我觉得他聪明,要不回全部,不如分一半,留个缘分,也省我些银子。”最后他含着糖,小声道:“你不是去找车了吗,怎什么都看见了啊。”

    时御没回话。

    钟攸颠了一路,颠的眼前发晕,甚至颠出了困意。这会儿才午后,晴空万里,暖阳舒风。他眼皮沉重,靠在了车厢沿边,又被颠的迷糊醒来,直身后没多久,继续颠着靠过去。

    如此反复。

    时御忽然抬了一只手臂,挡在他背后。钟攸就闭眼靠过去,倚在着臂上,睡得还挺熟。

    时御就这么撑了一路。

    钟攸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进村了,他觉得自己靠的挺舒服,但回头也没找见到底是靠哪儿了。时御将马车停在篱笆院外,下车时不动声色的活动了下手臂。

    两人将东西一并抬进去,纸墨都是小件,大的是钟攸备给书院要用的东西。要说给这屋添补,就是一个大浴桶和个小屏风。

    时御在院里给放不进屋里的东西搭棚架,钟攸就去了厨房做晚饭。厨房开了窗,从时御那边一抬头就能看见里边的钟攸在灶前忙碌。

    时御心不在焉的铺油布,看钟攸白皙的指压在葱上,刀跟着走,细密整齐的切出葱丝。前几日苏舟送来的野菜过水烫,钟攸拿了小盆,将野菜拌上醋和辣,搁一边入味。

    噢,那小盆还是上回去镇上时他挑的,先生一直用来拌凉菜。

    钟攸又将才入水缸的新鲜鲤鱼收拾干净,热油下锅,撒糖冒小泡,将鱼翻煎成金酥。动作很麻利,挽起的袖露出玉似的腕。

    握笔的时候相当有力,做饭的时候相当诱惑。

    时御渐渐停了动作,眸子里浮了点惊心动魄的欲望。

    他并不知道为什么,胸口跳动,一下一下带着喊声,呼喊一浪高过一浪,全部拥挤在胸膛,几乎要溢出他干涩的喉咙,让他喊出这个名字。

    先生就这么奇怪。

    让他既觉得如光如暖,又觉得如火如灼。他脖颈上仿佛被套了看不见的绳索,就在钟攸温柔中被系在了钟攸掌心。

    他想挣扎。

    钟攸那边已经拿了筷盛了饭,转头望他,笑喊了声。

    “时御,吃饭了。”

    时御闻言就往过去走,心道。

    去他娘的挣扎

    鱼做的外焦甜,内馥汁,一口咬下去口舌皆能享受这食美之乐。另配酸辣野菜,佐以弹牙白米,再加上清清爽爽的凉梨汤,这一顿饭对于时御而言简直是人间绝味。

    他吃的一点不剩。

    待时御吃完后,两人一齐靠坐在檐下阶上。秋夜凉,坐到钟攸裸/露在外的肌肤起了鸡皮疙瘩时候,时御碰了碰他的肩头。

    “怎么了?”钟攸在怀里摸了摸,掏出还剩几颗的桂花糖,他垂眸剥着油纸。

    “好晚了。”时御伸掌过去,“先生要休息了。”

    钟攸给他分了两颗,自己也放了一颗入口,道:“这会儿该看不清路了,上回就是因为看不清路才遭的罪。”到这他一停,舌尖在桂花糖上压了压,才不经意道:“今晚你还回去吗?”

    “回。”这次时御答得飞快,他没吃这糖,而是转手送进钟攸嘴里,然后撑身站起来,道:“我去烧水。”

    “烧水?”钟攸含着糖,“啊。”他轻喃道:“也是,反正才买了新桶......”

    时御本都跨进了厨房,闻言又倏地后仰出头,看了他一眼,又陡然缩回去,低声应道:“嗯......新桶。”

    钟攸不留意咬到了舌,他轻嘶一声,心道。

    谁家不得洗个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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