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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烟粟

    ?余下的日子过得飞快,凛冬之后,春寒料峭。篱笆院的雪才化尽,时御就要出趟门。书院将开,书阁的藏书不足,时御要去趟江塘,将钟攸的藏书带回来。早去早归,钟攸交代了地方,给他备了好几件厚衫。苏硕冬后第一趟远货也在江塘,时御正同去。

    时御一走,篱笆院就剩钟攸和苏舟,每日读书写字。钟攸原本以为时御来回不过半月,谁知直到三月春暖,人还未回。不仅时御,苏硕也一直耗在江塘。蒙馆来人送回了书,夹了封书信,只道江塘生意耽误,一切安好,却迟迟不见归期。

    篱笆院里的桃枝新抽芽,书院就初迎学生了。这一日蒙辰亲来坐镇,镇衙门与村长诸人都到场。沧浪的牌匾高起,铭刻院训学规的怪石掀绸,钟攸秉执木,面诸生,同拜了业道先祖。

    这才算是见了自己的学生。

    榕漾眯着眼,小声道:“先生气韵好。”身边少臻没回话,他疑惑道:“少臻?”

    少臻只觉这长河镇真是豆大的地方,他入了学都能遇着眼熟的人。这先生不就是上回给他梨子的那人吗?然而这还不算,他一转头,就能瞧见被捆成麻团的朴丞。

    两人目光一对,少臻扯了扯唇角,露了个嘁的嘲讽。朴丞嘶声,下巴冲他扬了扬,意示这人别太横,以后大家都在同一个院里边,抬头不见低头见,有时间算账。

    少臻没搭理他,只和榕漾道:“等下去斋舍,咱们住一处。”

    榕漾道好,又道:“那是师兄吗?”

    少臻也看见了钟攸身边跟着的那少年,浓眉大眼,端了小青衫,将先生的姿势学了三四分。

    “是吧。”少臻只看了一眼。他除了榕漾,对这些同窗一概没有要打交道的意愿。一是麻烦,二是不必。长河镇就这么大,他从前干过什么事儿,只怕要被人说烂了。大家面上结交,心里边谁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想法。相较之下,他宁可和朴丞这样的王八蛋干几架。

    学生们自有蒙馆的人带着往斋舍去,钟攸还要与各位绅乡过场面。待谢的差不多了,才和蒙辰说上话。

    “时六耽搁归程,实为无奈。”蒙辰将香点了,对上边拜了拜,道:“江塘生意起了点风浪。”

    “长河镇是好地方。”钟攸却答了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蒙辰心知他这是什么意思,只道:“确实是个好地方。”

    长河镇沿长河,在青平,连徐杭,背无翰,可谓是四通八达,只要有船,大岚腹地至南一众肥沃繁华之地都能来往。蒙辰在北阳军里功衔不低,否则也够不着侯珂那一块,他是跟过靖候打大苑的人。靖候又是太上皇的大哥,他在太上皇那里的情分不低,怎么就突然偏安一隅?要在这长河镇做个不露山水的蒙老先生?

    时御只跑生意,已经沾过血。再往里去,钟攸已经猜到了点东西。

    蒙辰上了香,背手道:“去年开春,徐杭边沿开了通海港口,先生是知道的。这港口一开,海商入境,徐杭没有钟家,各方底下错综复杂。别的不说,传了许多新玩意儿进来。这一回已经流入了江塘,只怕令尊也坐不住了。”

    钟攸与他移步在日光下,四下通亮,不远处有人来往,却没人不识相地往过来打扰。

    海商多来自海另一头,所谓的新玩意儿是指大岚过去没见过的东西。多是小物件,去年徐杭府州从海商手里得了个“玉琉窗”送上京都,这东西要真论起来,也不算多稀罕,因大岚早有琉璃制品。但此事一出,算是真正让海商入了大岚的眼。

    “我大哥已入朝,钟家是不敢越过这条线。”钟攸淡淡,“父亲想要伸手,也需考虑值不值当。”

    洪兴年有个颜绝书商盖大岚,垄断粮草在前,如今圣上断然不会容许商贾一家独大。钟家已经得了江塘,如若在妄想徐杭与海港,那如今朝廷给的通畅,能立刻作废。

    蒙辰顿了步,他突然问道:“你可听说过‘烟粟’?”

    “未曾。”钟攸也停了脚步,“海商带入境的新粮?”

    蒙辰道:“非粮食,而是消遣物。”他皱起眉,道:“此物据闻奇香无比,靠烟枪吸食。如今徐杭已经起了几家烟行,专供此物。其价甚高,只换黄金,不仅在富贾里经手,还传至府州官员。今年年关一过,已经入了一批到江塘。这是一本万利的东西,徐杭各商为争此物,已在年前斗了个天翻地覆。”他看向钟攸,“此刻在江塘,令尊已接了海商的枝,要做这生意。先生最清楚,圣上早有开凿运河的念头。此物一入钟家,只怕会贯穿大岚南北,直通靖陲,甚至大苑。”

    长河是什么?

    连同大岚三地富庶,号称大岚粮仓的直通渠道。江塘、青平、徐杭,三地繁华已久,钟家稳控长河水路,一旦得了此物独销,必定翻收暴利。钟攸前言说他父亲轻易不伸手,可那是在徐杭混乱毫无契机的前提下。

    这是一跃成为大岚豪商的机会,只要有机会,试问天下商贾,谁能抗拒这般黄金暴利?如果顺利,江塘钟家就再也不仅仅是个江塘钟家,只怕必不会再如今日,屈于京都钟家之下。

    “圣上雄心。”蒙辰眼中隐约忧虑,“先前不许钟家越界,那是怕养虎为患。可如今,运河缺钱在前,有了烟粟暴利,钟家未必没有一掷千金通运河的底气。圣上要运河,许给钟家一个皇商也不是不可以,但只要运河一通。”

    如果按照这个设想,只要运河一通,钟家还有两条路。一是交烟粟,归江塘,继续稳坐水路。二是独霸烟粟,聚暴利,扩张运河运输,和朝廷斗个你死我活。

    这第一条路......恐怕到了那个时候,已经不会作考虑。

    钟攸却渐渐皱起眉,他道:“烟粟到底是何物?”

    什么东西,能值黄金万千?

    “正是此物。”苏硕抖开绸,露出里边包压的一角,递给时御。

    时御接了。一入手就是扑鼻香甜,东西却不过半指长,其貌不扬。时御指尖翻拨,道:“三十金?”

    “贵到要人命。”苏硕抽了杆烟枪抛过来,“说是靠这个吸食。”他咂嘴,“听这价,就是之前风靡京都的玉琉窗也比不得。这生意,高得吓人。”

    时御还在打量烟粟,闻言道:“钟家已接了?”

    “只是接了海商去宅子里详谈。”苏硕坐在货上,对时御道:“外边已经传他们是拿定了,我却觉得这钟家老头在犹豫。”

    正说着,外边的兄弟忽然推门冒了个头,对两人道:“正房那位‘元宝’往酒楼去了。”

    钟家正房二子钟訾,江塘人称“钟元宝”,因他生得肥胖,并且偏爱黄金砸人。蒙辰让他们盯着钟家,除了是盯着烟粟走向,还因为年后这头一趟的兵器生意出了问题。

    蒙馆明面接寻常货,但私底下真正走的是各个地方军营的兵器买卖。除了京都京卫司,大岚剩下所有军营器械,从永乐年起,销毁报废多少,新锻打上补多少,一切数目都压在蒙辰手里边记得清清楚楚。

    蒙辰知道的清楚,就意味着,上边人也清楚。越过当今圣上,在山阴南绥山,自有人时刻把控天下军营动向。任何风吹草动,都能洞察秋毫。

    年前蒙辰来江塘那一趟,是入手了批要给靖陲北阳军的新锻兵器,原样就是时御手里边的棱刺。数量不小,但苏硕年后来接东西,验货时察觉这东西锻打偷工减料,送去靖陲起码要折一半。后来一查,原来是锻造私行掺了钟家人,正是这个钟訾。

    这东西要不了,必须重打。但钟訾不认这个理,他压了江塘出运船只,要苏硕再翻加钱。苏硕这些年跟在蒙辰后边,最不缺的就是牛脾气,他转头就截了钟訾手底下药铺的药材。棱刺不重锻,钟訾下边的药铺就得断货。可这药铺不比别的生意,需求着急。两方已经僵持在江塘来回过了几次场,一直没有谈拢。

    时御没耐心了。

    这兄弟说完,时御就将烟粟抛还给苏硕,“晚上回来再看这物。我去了,大哥。”

    苏硕看着他侧脸轮廓冰凉,全然是办事时的模样,不知为何,又记起他在篱笆院里的笑容。

    截然不同的两种神色。

    苏硕忽觉得难受。他与师父说着要他静心修性的话,却一次次容他出入在生意里。从前暗地里解决事情,都靠着时御的棱刺。后来时御已经漠然不惊,反倒让蒙辰隐约觉出不对。可时御已经陷了一半黑暗,他们才惊觉拉人。但这事,是轻易就能拉出来的吗?

    苏硕操心他成亲,也是想他能得个知冷暖的人守着,再将时御渐淡出去,划到明面的生意上。可时御不知怎地,全然没有娶亲的意思,甚至连姑娘也不碰。

    苏硕没当时御面叹息,只拍了他肩头,嘱咐道:“这人在钟家众多子弟中颇为得宠,你留着神,不要太过。”

    时御嗯声,就去了。

    钟訾最好人捧,故而每每厢阁吃酒,不论男女,都要将他通身夸个遍,说得好似天上神仙也比不得。钟訾听高兴了,就会抛金打赏,全凭兴致。

    他今日喝高了,正是胡言乱语的时候。听着旁边人道了句:“钟大哥如今好本事,入了中书省,听闻还得了圣上的垂青,面了好几次圣呢!”

    钟訾哼声,敲了敲桌沿,烂醉道:“那算什么?你们一个个都把他夸上天去!爹也当他是个宝。可在这,在这江塘,在这生意往来里,老子才钟家的顶梁!”

    旁边人殷切称是,钟訾近几日因为药铺的事情正焦头烂额,被他爹训斥一通,正是有火无处发的时候。他哐当的起身,撞开桌椅,拉扯着一妓子,捏脸瞧了半响,一把将人推倒在中间,骂道:“贱/杂种!还生了双勾人的眼!”他狠呸一声,对那妓子道:“你起来,给爷行个鞠礼!”他凑近脸,冷笑道:“把笑给爷收干净!眼要狠,要绝!”

    可这妓子岂敢对他狠?钟訾又呸一声,骂道:“不识相!”他踹着桌椅,“杂种如今都爬上了爷的头!”他踉跄的指着四下,嚷道:“听没听说过甚么闲云白鸥?那是家里的腌臜!下三滥的玩意儿!没得脸前连给爷舔鞋都不配!那是什么东西?逢年过节,府里边连座都没有的玩意儿!”

    钟訾撞了椅子腿,没站稳摔下去,旁边吵嚷嚷的要扶,他抄了地上的瓷杯就砸,砸得狠,砸得怒,仿佛要出什么恶气。他伏地砸着,一遍遍骂道:“老子在江塘!为了生意没沾过一分好!如今走了个杂种,却要说老子不及!”他猛摔出碎片,“外边捡回来的东西,是不是老爷子的种那还不一定呢!”

    边上有人窃窃私语,隐隐约约传了钟攸两个字。

    钟訾撑着地,要爬起身。谁知后边忽地一重,他浑身肥浪猛抖,人一个扑通就被踩在地上。踩着他的人俯身,碾着他颊面贴在碎渣里,像是听不见钟訾的惊怒嚷叫和一旁的惊呼慌乱。

    那一双眼正是他要得又狠又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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