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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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软

    周一的语文课,每位同学依照抽签顺序、依次向大家进行作品的展示。

    秦思沅看到自己的签数,脸上绽开笑意,邀功般将小纸条递到迟鹰面前:“咱们是第五组,靠前很有优势的!”

    迟鹰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笔,淡淡应了声,似不太在意排序。

    中性笔掉在了地上,他俯身去捡,漫不经心地回头望了望。

    苏渺拿着小纸条,秀气的淡眉微蹙着,轻轻呼了一口气,面泛愁色,显然…她没有抽到很好的展示顺序。

    秦斯阳看到她递来的签数,是最后一位。

    这就意味着...最后留给他们展示的时间,并不如计划的八分钟那样充裕。

    他们的表演时间很有可能缩减,甚至腰斩。

    秦斯阳略带不满地望向苏渺:“你什么手气?”

    苏渺也很无奈:“我说过,我的运气一直就不好,从来没有幸运过,是你懒得起身,一定要我去抽的。”

    “我也没想到你点儿背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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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最后的时间不够,老师会不会安排我们下节课表演?”

    秦斯阳摇头:“下节课她有新的教学任务,所以这两节连堂课,每个组必须全部完成任务,前面的组占用太多时间,后面的时间就要缩减了。”

    苏渺听他这样说,叹了口气,懊恼自己运气也太烂了。

    越往后的几个组,时间就越是紧张。

    而且大家看多了前面同学各种别出心裁的演出之后,没有更新颖的形式出现,大概也会出现审美疲劳。

    总而言之,没有任何优势。

    ……

    迟鹰和秦思沅这一组的展示开始了。

    秦思沅将u盘链接了电脑,播放了自己精心录制剪辑的视频文件。

    视频开篇是几组漂亮的空镜头——

    伴随着悠扬的牧笛声,微风吹拂着山间竹林,画面伴随着音乐节奏切换,甚至还有无人机掠过江面的航拍镜头…

    很快,大家的视线便被教室中间铺纸研墨的迟鹰吸引了。

    少年轮廓锋锐英俊,眸子黑亮,从容舒展的眉宇间带着一股洒脱自由的气质。

    他不用墨水,而使用墨条,浓郁幽香的黑色墨汁在他随意而优雅的研磨之下,缓缓漫遍整座砚台。

    随即,他提了毛笔,轻蘸墨汁,随手写来,舒徐有度。

    不似苏渺这几天几夜的刻苦练习,迟鹰压根就没怎么准备。

    但他落笔的每一个字…都是铿锵有力、气势险峻。

    女生们的视线被他纠缠着,就像上了枷锁的囚犯,他牢牢握紧了锁链,令人无力摆脱。

    苏渺的注意力,则全然放在了他握笔的手上。

    他的字之所以发力沉稳、行笔迅速,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手臂流畅的肌肉带来的力量感。

    苏渺不由得想到那一次在皇冠大扶梯晦暗的通道里,也是这样一双手,揍得路兴北毫无还手之力。

    端方温柔与勇猛恣意,被他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

    落笔时,他摸出一枚红色的印章,在落款处印下一个小篆字体——鹰。

    字体拗峭而孤冷,如他的演出一般,完美得无可挑剔。

    男生们吹起了口哨,秦思沅目不转睛地望着教室正中间的少年,眼神里有青春期少女特有的光亮,使劲儿鼓掌。

    秦斯阳无奈地望着自家的妹妹,看来已经是病入膏肓,迷他迷得不可自拔了。

    而他一偏头,注意到了苏渺。

    她也在鼓掌,望着迟鹰时…和秦思沅几乎一样的目光。

    只是那目光…更含蓄,更隐忍,更深。

    迟鹰光芒万丈,灼灼如阳,晦暗自卑的她大概只有隐藏在人群中、才能这般大胆而热忱地凝望他。

    不知道为什么,秦斯阳心里隐隐有些不舒服,抽回视线,问道:“你准备好了?”

    苏渺叹了一口气:“肯定比不上迟鹰,差太多了。”

    “你还想和他比?”

    “没有,我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她摸出毛笔,用大拇指的内侧摁着缠了一圈圈胶布的笔杆,笔尖没有沾墨,只用柔软的笔毛在桌上描摹着,在脑海里回忆着兰亭序每一个字的字形字体,尽可能做到精准无误。

    不行,即便记住了每一个字,但她不可能像迟鹰那样信手随笔,她写得没他快,但她的时间却比他还少。

    不够八分钟该怎么办,肯定不够…

    如果一味图快,字就更加写不好了。

    苏渺紧张了起来,笔尖微微颤抖着,只能用左手握住了右手腕,竭力让自己保持淡定。

    秦斯阳看出了她的紧张,提议道:“虽然我不会书法,也知道只有保持内心平静,才能写出好的笔墨。”

    她望向他:“紧张是正常的,难道你考试的时候不会紧张吗?”

    “从来不会。”

    “……”

    迟鹰收起了宣纸,平日里和他打球要好的几个男孩们,纷纷上前来,想要白嫖迟鹰的墨宝——

    “迟哥,这幅字送给我呗。”

    “什么啊,你都不会欣赏,迟哥,给我给我!我爸是书法爱好者,家里收藏老多字画了。”

    “我看是你自己想要吧,这副字不知道能卖多少钱呢!你是不是又缺网费了。”

    “说什么呢你!李老师你别信他,我从来不去网吧。”

    语文老师李涓轻咳了一声,义正言辞道:“争什么争,同学们的展示都属于课堂作业,是要上交的,课代表,你帮我收一下,下课拿到办公室来。”

    老师都发话了,男孩们不敢再争抢,眼睁睁看着语文课代表收走了那副价值不菲的兰亭帖,惋惜声此起彼伏。

    迟鹰收笔的时候,漫不经心地偏头扫了眼苏渺。

    所有人都在看他,偏她没有,她在和秦斯阳说话。

    秦斯阳迁就地低着头,认真倾听,时不时应一句,显然在商量小组展示的事。

    一个斯文、一个娇柔,偏俩人皮肤白都白得如此…般配。

    他平静地抽回了视线。

    段桥悄悄走到迟鹰身边,笑眯眯对他道:“迟哥,反正你这笔都润了,不如给我写一副呗,随便写点啥都行,一个字也行啊。”

    他最近是真的手头紧,能搞到一副迟鹰的墨宝,还真能卖到不少钱。

    迟鹰仗义,对哥们是没话说的,所以他才厚着脸皮过来要。

    不想,迟鹰很不客气地将毛笔掷在了宣纸上,点出了一团突兀凌乱的乌黑墨迹。

    墨汁险些绽他身上,吓得段桥连连后退。

    迟鹰懒散地坐在了椅子上,面无表情——

    “手痛了,下次再说。”

    段桥讪讪地离开,嘟哝着:“不给就不给嘛,撒什么火啊。”

    ……

    苏渺来到阳台,吹着微风,平复着躁动紧张的心绪。

    没多久,秦斯阳也出来了,陪她在走廊边站了会儿。

    “倒也不需要紧张成这样,你又不是一个人,还有我。”

    她诧异地望了秦斯阳一眼,很惊奇他会对她说出这种话。

    不过想想,大概也是为了素拓分,他在准备托福,平时成绩对他而言同样也很重要。

    “秦斯阳,你以后要出国留学吗?”

    “不一定,到时候看情况。”

    “我看你在准备托福。”

    “不算准备,高中英语已经吃透了,看着玩。”

    “……”

    再一次被嘉淇私高的学生给凡尔赛了。

    两节课的时间一晃而逝,同学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课堂作业展示接近尾声。

    很多同学走搞笑风、嘻嘻哈哈地上台讲段子,还有用方言诗朗诵的,有表演话剧,更有甚者直接开始舞剑了……

    语文老师李涓频频摇头,似乎也觉得前有珠玉,后面的展示实在很难入眼了。

    即便不走搞笑风的,也是平平无奇、中规中矩,毫无创意。

    目前,她还没看到任何一组同学的演出、是真正抓到了她的重点。

    还有几组演出,结束之后便是苏渺和秦斯阳的最后一组。

    她去储物间取了宣纸和墨水盘,回教室时,却发现抽屉里的毛笔不翼而飞了。

    她在书堆里翻来覆去找了好久,连书包夹层都找了,不见踪影。

    记得当时只是出去透透气,所以毛笔直接搁抽屉里的,也没想过有谁会去动它。

    她连忙询问了四下的同学,但大家都是随意选位,座位稀松,隔得很远。

    且同学们不是忙着看展示,就是忙着准备自己的演出,来回走动频繁,没人注意到是谁来过她的位置。

    注意到了…大概也不会告诉她。

    苏渺抬头,望见了前拍的秦思沅。

    好巧不巧,她正好回头瞟她,俩人的眼神撞在了一起。

    不需要质问和承认,女孩子之间一个眼神,什么都明白了。

    秦思沅并不遮掩,嘴角勾起一抹嚣张的笑意。

    这让她想到了当年在北溪一中那些暗无天日的岁月,有些人欺负别人,霸凌别人,就是理所当然、就是天经地义。

    他们有这个底气,连掩藏都不需要。

    现在仍旧是其他同学展示的时间,苏渺没有去找秦思沅的麻烦,匆匆来到储物教室,对正在调试古琴的秦斯阳道:“你妹妹把我的毛笔拿了。”

    秦斯阳修长的指尖微微一顿,抬头望向她:“有证据吗?或者谁看到了。”

    “没有,但我知道,是她。”

    秦斯阳继续低头调弦,似乎没放在心上,“没有证据最好不要乱讲,我妹妹不是小偷。”

    “小偷”两个字刺痛了苏渺的心,她咬牙道:“当时如果不是你把我叫出去,我的笔也不会丢,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沆瀣一气。”

    秦斯阳能理解她口不择言的急切心情,皱眉道:“你冷静一点,现在时间不多了,追问谁拿走了你的笔没有意义,不如赶紧去文具店买一支,或者找同学借一支。”

    “我练字写字都是用的那支笔,再换新笔根本不可能适应,现在也没有时间让我用新笔重新练习一遍了。”

    现在如果贸贸然换笔,运气好、仅仅只是书写效果大打折扣。

    如果运气不好,很有可能写坏了字、整个演出直接翻车。

    看语文老师的神情,显然对后面的展示已经很失望了。

    如果她再写坏了字,那就不是拿不拿高分的问题了,毫无疑问...分数直接垫底。

    如若不通过秦斯阳,苏渺自己去找秦思沅理论,不仅拿不回笔,还会激化矛盾,影响课堂秩序。

    她只能缓和了语气,寄希望于这位还算管得住妹妹的兄长:“成绩绩点是我们两个的事,秦思沅拿走我的笔,也会影响你的成绩。”

    “我再说一遍,没有证据,我不可能把秦思沅当成小偷一样去质问。”

    秦斯阳已经很不耐烦了,冷声道,“并且我没有跟任何人沆瀣一气,你自己把笔弄丢了,这是你丢三落四不好好收捡的错,不要把自己犯下的错赖在别人身上。”

    苏渺听着他的话,明白了,是她太天真了。

    是啊,秦斯阳从来都是秦思沅的好哥哥,他怎么可能帮她。

    就算她写错了字,但只要秦斯阳古琴演奏不出纰漏,他们的单人分数就会不一样。

    想什么呢,她和秦斯阳...怎么可能在同一条船上。

    苏渺不再争执,背靠着储物柜,袖下的手紧紧攥了拳头,脑子一片混乱、一片空白。

    秦斯阳看着她这模样,于心不忍,放软了语调:“写不了就算了,反正你的书法也不算加分项,届时我弹古琴,你站在边上就行了,我保证,我们都能拿到高分。”

    “你是不是一开始就不觉得我的书法可以帮你拿分。”

    秦斯阳看着她微红的眼角,顿了顿,点头:“的确,我从来没有指望你。”

    苏渺自嘲地笑了下,转身走出了储物室。

    即便她换了更好的笔、即便她努力了这么久,每天练字到凌晨,又有什么用。

    在嘉淇私高,她只是他们眼底的笑话。

    *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仅剩最后两三组,距离下课也没多少时间了。

    苏渺一个人坐在阶梯边,满心挫败。

    没有办法了。

    她相信靠秦斯阳一个人,也能给小组拿到高分,她勉强用借来的毛笔写字,真的有可能拖后腿。

    自己没有能力,又凭什么怪别人看不起自己。

    有时候,人啊,就是要认识自己的局限性,或许她真的不属于嘉淇私高。

    像妈妈说的,心比天高,命如纸薄。

    她和嘉淇私高的同学从小的生长环境和教育环境,天壤之别。

    她想要借着嘉淇的风凌空而起,可她小小的翅膀…根本不足以带她扶摇直上。

    不甘心,又能怎样。

    人就是要认命。

    就得认!

    苏渺用力地擦着眼睛,固执地不让眼泪掉下来,眼角都揉得通红了。

    不能哭,她越是哭,那些人就会越看她笑话。

    软弱的眼泪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她绝对不哭。

    喉咙还是一阵很泛酸,心里一阵阵地难受,她“哎呀”了一声,说道:“苏渺,不准哭!”

    楼道间传来一声轻嗤。

    苏渺抬起头,看到对面楼梯口。

    迟鹰倚在墙边,居高临下、饶有趣味地望着她。

    他穿着嘉淇私高规整的校服制服,轮廓宽大而冷硬,分明是优等生的模样,偏在她面前总是这副吊儿郎当的神态。

    一看到他,苏渺心里莫名涌出一阵酸楚,又用袖子使劲儿揉了揉眼睛。

    “见了我,反而委屈上了?”他脚尖点地,溜达着下了楼,站在距离她两层的阶梯边。

    “才不是。”她瓮声瓮气地否认,“没有。”

    “秦斯阳怕你拖他后腿,不让你写了?”

    “本来我的字就不行。”

    “这确实。”

    “……”

    苏渺抱着小腿,如受伤的幼兽般,挫败地躬身将脸埋入了膝盖里,心里越发难受。

    迟鹰看着她单薄的骨架,轻盈易摧,如残破的蝶翼。

    他从来铁石心肠,未曾怜悯过任何人,良久,却缓缓开口:“苏渺,抬头看看。”

    她抬起头,眨了眨微红的眼睛,不解地望着他。

    少年清浅地笑着:“没让你看我。”

    “哦…”

    她顺着他的视线,望向了楼梯间的玻璃窗框,窗外是一片湛蓝晴空。

    “看到了什么?”

    “晴空万里、蓝天白云。”

    “抬头看看广阔的天空,低头留意这周遭万物、山川河流,心胸也会变得开阔,这些不比短视频、电脑手机游戏所带来视听感官的享受,更怡人?”

    苏渺看着他深邃的黑眸,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这样的话。

    忽然,她想到自己写了不下百遍的《兰亭集序》。

    这番话的意思,不正好契合了“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这句话吗。

    苏渺一下子似明白了什么。

    是啊,尽管每一个人的志趣性格千差万别,人和人之间…也不会有绝对的公平。

    但是总有一些东西,是平等的。

    阳光、生命、友情、爱意…这些都是每个人都可以拥有的。

    《兰亭集序》跨越千年而不朽,它带给每一个人的思考和感受,都是不一样的。

    这才是语文老师让他们做这个课题的真正意义,她想看到每个人对这个命题的独特思考。

    只可惜,绝大多数同学都只有拙劣的模仿和花里胡哨、吸引眼球的表演,没有人看到更加深邃的一面......

    除了迟鹰。

    苏渺茅塞顿开,隐约间好像知道该怎么做了。她沉思了一分钟之久,然后匆匆起身,朝着教室跑去。

    楼梯口,她回头看了迟鹰一眼。

    阳光透过窗框,在他英挺的额间投下了光斑,几缕碎发垂在眼前,雅痞又漂亮。

    她不解地问:“迟鹰,你既然想到了,为什么不自己去做。”

    为什么…把这么好的机会让给她。

    “咔嚓”,打火机蓦地合上,他嘴角弯了弯,直言不讳——

    “就当我一时想不开。”

    对你心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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