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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8 章

    程潜随着李筠路狂奔,跑了甲板上,冒头就险些被咸臭的腥熏个跟头,随即他看见了天上的异状——方才还晴空万的天空此时已经乌云密布,鬼影幢幢的黑云铺展罗列目力难及的地方,遮住了点仅存的天光。

    海上所有船都停了,方才那些在天上大蛾子样招摇而过的前辈们也纷纷落了下来,个个脚踏实地地踩在各自船的甲板上,满脸如临大敌,还有众多后辈们不明所以,也跟着起哄架秧子地起抬头看天,那瞠目结舌的样子仿佛是在集等着天降红雨。

    李筠坐立不安,来回走动,同时几不闻地开口问程潜道:“是那个人吗?他要干什么?”

    程潜顿时想起唐轸,回道:“能是趁着仙市人多,打算抓几个修士的魂魄回去炼。”

    李筠惊恐地扭头看着他。

    “抓也挑那几个会在天上飞的,轮不你,放心,”程潜边说,边环顾周,“师父去哪了?”

    这时,远方传来声凄厉的鹰唳,而后天地间开始回响起诡异的笑声,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各笑各的,混成了段让人汗毛倒竖的和声。那笑声先是低沉琐碎,而后声音逐渐提高,末了高了声嘶力竭的地步,形象得注释了何为“鬼哭狼嚎”。

    李筠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双手捂住耳朵:“这是什么?”

    周遭片混乱,程潜胸口闷,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严争鸣把抓住他的肩膀,熟悉的兰花香呛了程潜脸。

    严争鸣怒道:“你们两个出来干什么?快进船舱去!”

    程潜找了圈也没看见木椿真人,心终于有点慌了,拉住严争鸣的袖子问道:“大师兄,师父呢?”

    “不知道,我也在找,”严争鸣面沉似水,“你在外面碍事,快进去……”

    令人头皮发麻的笑声很快响得盖过了他的话音,严争鸣眉头紧锁地闭上了嘴。

    李筠不用说,他最会趋利避害,早已经从善如流地进了船舱,程潜却没有那么摆布,严争鸣此时无暇他讲道理,只连推再搡,用蛮力将他也塞进了船舱中。

    船舱早已经点了防风防晃的风灯,韩渊惴惴不安地躲在面。

    程潜看见他心就是沉——他看见水坑坐在韩渊怀。

    他们做的追踪符被李筠用彩绸缠了根彩带系在水坑腰间,他们没想,那符咒才刚上水坑的身,她就被师父丢下了。

    严争鸣最后进来,脸色难看至极,苍白得发了青,急喘了几口后,他腾出只手捂住了嘴,后背抵在门梁上,像是努力抑制干呕的欲/望。

    缓了会,严争鸣才道:“我闻过这股味,噬魂灯点起来就是这股臭味。”

    直靠在窗口的李筠低声道:“嘘,看天上。”

    程潜抬眼望去,只见黑压压的天空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许多模模糊糊的人影。

    那些人个个衣衫褴褛,全然看不见相,飘荡在空中,有成千上万人,将这东海弄得像奈何桥渡口。

    鬼影……怎么会有这么多?

    这个鬼道魔修蒋鹏是有多厉害?

    黑云在空中翻滚,暗流在水中起伏,方才牛冲天的大小修仙门派们见了此情此景,全都似遭遇了天敌的黄羊,让程潜硬是从他们的严阵以待中看出了色厉内荏的僵持和恐惧。

    空中声炸雷“喀拉”下劈开了半个人间,团浓墨重彩的黑如苍龙入海般从空中划过,众人这才看清,原来有人早已经斜坐在了黑云之上。

    那人身披灰袍,脸上带着身患绝症的憔悴灰败,眼皮低垂,活似个厉鬼,睥睨着云下众。

    程潜瞥见严争鸣捏着窗棂的手背上,青筋都跳了出来。

    那魔修乍露面,程潜心就跳出了无数的难以置信,他怀疑大师兄的耳朵出了什么毛病,师父真的叫过这人师兄吗?

    程潜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这人竟也是鸡飞狗跳的扶摇山出品。

    什么师父能交出这样两个徒弟来?

    前辈仙人们比程潜想象中还要惜命,竟无人敢当那魔头冲天戾,不知下暗自扯皮推诿多久,才有人被推了出来打破僵局。

    只见隔壁船上名白须老者越众而出,用手中拐杖轻轻地敲着甲板,迟疑了下,用客客的语说道:“我等要前往青龙岛赴十年仙市之约,不知蒋道友挡在此处是何用意呢?”

    他客得近乎谄媚,惜那大魔头看起来不怎么买账。

    “仙市十年次大集,多少后辈才俊崭露头角,何等热闹……”云上那痨病鬼似的蒋鹏开了口,他的声音轻而柔,字字黏连,听着却让人浑身发冷,总觉得他下刻便要口吐獠牙。

    蒋鹏斯斯文文的笑道:“我不过来凑个热闹,顺便看看有能栽培的苗子,以诸君的资质,未必需要这样紧张。”

    这是程潜第次见鬼修,和墙上看见的寥寥数语感受完全不同,他心几乎是震撼的。

    这么个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就算手段通天、活成个千年王八万年龟,又能什么脸?

    谁会在乎他?谁会和他?谁会拿他当回事?

    白须老人被不软不硬地刺了下,脸皮微微抽动,愣是没憋出什么话来。

    双方几乎在风雨飘摇的海面上僵持住了——由于对方只有个人,此时哪怕沉默也是相当尴尬的。

    程潜不由自主地按住腰间木剑,心道:“我要有他们那样的剑,他们那样的事,就上前让他滚边去让路。”

    其实他在就有这样的冲动,只不过程潜冲动的同时也清楚,说和大魔头打架,他在连大师兄仗着个子高按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都挣不开。

    终于,船上各仙门中出了个敢开口的,只听人怒而打破沉寂,喝道:“邪魔外道,滚!”

    只这句话,便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程潜猛错身,从严争鸣手挣脱了出去,胆大包天地将自己上半身都探了出去,趴在窗户上,想看清说话的人是谁。

    那是个女人,看起来二三十岁的模样,十分年轻,不过山中无日月,修行者随心,得年轻也说明不了什么。

    她站在那五文钱度人的小舟上,大概多少有些囊中羞涩,穿着身半不旧的袍子,是个半男不女的道袍样式,袖口还有圈小小的补丁,身后背着个破破烂烂的包裹并把剑,连剑鞘上也锈迹斑斑。

    这道姑精准地诠释了何为“灰头土脸”,更谈不上有什么颜色。

    程潜耳朵很尖,听见了不远处那剑修弟子们的窃窃私语。

    “那是谁?不要命了么?”

    “嘘——那是牧岚山唐晚秋真人。”

    “什么?她就是……是那个唐晚秋?那个练‘疯子’剑的……”

    “她怎么也在这?”

    “唉……不过区区个……真是自不量力。”

    程潜耳尖,敏锐地在片噪声中听见了“牧岚山”三个字。

    她也姓唐……和那个男鬼唐轸有什么关系?

    不容他细想,空中大群无悲无喜的鬼影同转向了唐晚秋,黑云翻涌起无尽的戾恶意,船夫吓得将自己缩成了团,只恨不能投海。

    蒋鹏扫了唐晚秋眼,丝毫也没将她放在眼,他突然嘬唇作哨,声尖鸣如刺,笔直地刺进了所有人耳朵,程潜只觉耳边阵轰鸣,有那么时片刻,他几乎怀疑自己聋了。

    紧接着,所有鬼影凝成了团黑龙,扑向了破船上的麻衣道姑,船夫惨叫声,终于忍无忍,仓皇投入水,尚未能成行,只鬼影就抓住了他的脚踝,口咬了上去。

    船夫险些被厉鬼咬成铁拐李,道雪亮的剑光蓦地袭来,将那鬼影来了个头颈分离。

    唐晚秋的剑看起来灰扑扑的,内却极清极亮,近乎晃眼,只见这灰头土脸的女人在破船头上站定,执剑而立,成千上万条鬼影将她孤身人卷在其中。

    再雪亮的剑光也只能在这厚重的黑雾中时隐时,刺耳的鬼哭诡笑混杂着海水的涛声,唐晚秋几乎是顷刻间就被隐没在了黑雾中,只偶尔露出点狼狈的行踪。

    她独自在风口浪尖上,纵然是狼狈,也是近乎凛冽的狼狈。

    她像不在乎其他人为求自保作壁上观,脸上那过于突兀的棱角坚定极了,她这个人似乎就已经成了个活的冷嘲热讽。

    程潜看得眼睛眨也不眨,他很快发了不对,唐晚秋剑光上下翻飞,看似威风凛凛,实际穷途末路。

    而那魔修尊却始终是闲适地翘着腿坐在云上,看热闹样,鬼影波未平波又起,如同源源不断地在空中集结汇聚,再源源不断地向唐晚秋扑过去。

    程潜皱皱眉,隐约出感觉,唐真人能真的斗不过那个魔修。

    没有什么邪不胜的道理,那大魔头手段厉害就是厉害,她骨头再硬,也不过具血肉之躯。

    突然声巨响,唐晚秋将惊呼压抑在了嗓子,只见她脚踩的船不堪重负,竟是裂成了两半,唐真人堪堪踩住了自己的剑,御剑而起,又很快被群鬼压了下去,时间险象环。

    有人惊呼,却没人帮她。

    就在这时,支羽箭骤然横空而出,在空中凝成了道残影,将缠在唐真人身上的黑雾毫不留情地箭洞穿,尾羽破空时发出了声嘶哑的尖唳,群鬼未及惊慌,已经退散,羽箭却去势不减,直冲云上那魔修飞去,凌厉如黎明时第道刺穿黑暗的光。

    程潜猛扭头,震惊地看见了他的师父。

    木椿真人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大船,站在艘破破烂烂的小船上,船夫原先的乘客早不知道躲什么地方去了,那木椿真人身上湿淋淋的,衣服贴在身上。

    他微驼的背骨架似的消瘦无法遁形,就像只瑟缩着的掉毛老禽。

    他相比,连那穷困潦倒的唐晚秋都像面多了。

    程潜想也不想地推开李筠跑出了船舱,扒在船舷上。他看见师父手拿着套普通的弓箭,大概是原来的乘客挂在船上的,而他指甲中还有木屑,似乎是临时在弓箭上刻了什么符咒。

    而那石破天惊的箭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量样,木椿真人整个人都显得有几分颓然,他以弓撑着自己,在摇摇欲坠的小船上勉强站立,简直像片秋风中瑟瑟发抖的干瘪树叶。

    魔修被那箭逼得十分被动,他翻身从黑云中滚落而下,悬在半空,冷冷地盯着船上的木椿真人。

    木椿真人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还是咽下去了,半晌,他方才轻轻地笑了下,低声道:“蒋鹏。”

    “韩木椿。”魔修脸上露出了个说不出的笑容,“你,很,韩木椿,剩下半人不鬼的半个人,竟还敢替人出头。”

    木椿真人慢慢地停止了他那像已经佝偻了万年的腰,不躲不避地对上大魔头的目光,片刻,他的山羊胡子翘,似乎露出了个有点猥琐、又有点揶揄的笑容,说道:“不才。”

    蒋鹏脸色变,振袖挥,霎时间,诸天的鬼影全都消失殆尽,只他形单影只个人,他阴惨惨的说道:“个是自不量力的蝼蚁,个似人非人的废物,刚收入我魂灯之中,送我去问鼎北冥……”

    随着他的话音,海涛掀起巨浪,只见那颜色暗沉的海水深处突然沸腾了似的翻滚起来,片刻,竟有水凝的巨龙破水而出,暴虐的尾扫,顿时便是阵人仰马翻。

    木椿真人回头瞥了不远处眼巴巴看着他的程潜眼,似笑非笑地抽出腰间笑的木剑,是就在他打算以卵击石的时候,他的胳膊突然被股无形的力量束缚住了。

    木椿真人脸色终于变了,而就在这时,个声音在他耳边说道:“你动,我对付他。”

    木椿真人还来不及反应,他的袍袖中自动滚出了枚古旧的铜钱。

    那铜钱落地,上面浮起层白烟,转瞬融入水龙激起的丰沛的水汽中,悄然无声地往上升去。

    此时片混乱,方才还在逗趣的木椿真人呆若木鸡地望着巨大的水龙,脸色几变,最后落了个异常的凝重上。

    那水龙来张嘴要向艘大船咬下,突然感觉了什么,僵在了空中,片刻后,它竟无端化成了团水汽,猛地坠入水中,惊起大浪连绵。

    这变故谁也未曾料,连蒋鹏也退后几步,森然道:“谁?”

    水汽散尽,团黑影不慌不忙地从面八方集结而来,最后在方才水龙出没的地方成了个人形,仍是看不清面容。

    那人低低地笑了声,整以暇地开了口:“何人在座面前口出狂言,想要问鼎北冥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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