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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陆戟本不欲作答,见虞小满一副听不到答案就不挪屁股的架势,到底是说了:“不疼。”停顿片刻补充,“我的腿没有知觉。”

    虞小满又眨了眨眼睛,从惊讶不解到顿悟了然再到暗淡下去,眼神瞬息万变,比他站起来的速度要快得多。

    把陆戟请进屋里,虞小满才后知后觉害起臊来。他先把洗脚盆端出去倒了,又把下午没吃完的半颗苹果收好,接着跑到床边铺平被褥,最后转过来面向陆戟,理所当然地问:“现在就睡吗?”

    经得方才在门口的投怀送抱,陆戟镇定不少,随手翻开桌上的一本书,眼也不抬:“你睡吧,我不困。”

    虞小满也不怎么困,弯腰把鞋穿好,又把没吃完的半颗苹果拿出来啃,坐在床边,咬一口往书桌方向偷瞟一眼。

    起先陆戟察觉到被人盯着瞧,在一次扭头时把虞小满逮个正着。虞小满也不慌,举起苹果问他要不要吃,陆戟拒绝了,转回身去继续看书。

    大约是看进去了,后来虞小满再怎么明目张胆地瞅,陆戟都没给反应。

    他看书时很专心,坐姿端正,唇角紧抿,摇曳烛光中,深邃立体的五官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虞小满捧着腮歪靠在床边,看着看着就痴了。

    三更天,外头阒无动静,想着陆老爷总不至这么晚还爬起来查房,两人俱是放松警惕,一个坐在床边,一个伏于案前,悄然打起瞌睡。

    中间虞小满因为脑袋点地惊醒,满床摸了半天没摸到水草,睁开眼看见头顶的房梁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床上除了两只枕头空空如也,被褥也没有动过的痕迹。虞小满揉着眼睛抬头看,陆戟还趴在桌上,面前摊着书,姿势都没换。

    唯恐他这么睡不舒服,虞小满想把他弄到床上,怕把他吵醒,思来想去,把被子抱过去,蹑手蹑脚给他盖上。

    棉被厚重,陆戟在睡梦中动了下身体,好不容易盖上的被子差点掉地上。虞小满便想了个法子,拖了矮凳在他边上坐下,攥着被角不让被子往下滑。

    璧月姐姐说人类脆弱得很,沾点凉水都会伤风着凉。种族有别,虞小满虽没尝过伤风的滋味,但既然是疾病,想来定不怎么好受。

    为了不让陆戟生病,虞小满打起精神,双手使劲攥住被角。

    原本视线落在陆戟脸上,离这么近越瞧越不好意思,脸又烧起来,虞小满只好垂低眼帘,改盯他的腿。

    果然没那么刺激了,连打几个哈欠之后,终是困得顶不住,握着被角睡了过去。

    次日一早,陆戟悠悠转醒。

    在书房睡了两晚,脊骨隐隐作痛,皱着眉撑起脑袋,刚动了下脖颈,陆戟便发现身上盖着的厚重棉被。

    还有腿上趴着的人。

    许是昨夜休息太晚,虞小满这会儿睡得很沉,弯腰弓背,大半个身子都歪在陆戟身上,侧脸贴着他的大腿,两只手别扭地蜷着,紧紧握着一边被角。

    姿势颇为高难度,若不是坐着的凳子矮,趴下有个高低差,陆戟都怕他闪了腰。

    静坐了一阵,见趴在腿上的人并没有要醒的意思,陆戟隔着袖口布料握住虞小满左边手腕,试图把被子从他手里抽出来。谁知他睡着还不忘使劲,抽了两下纹丝不动,陆戟一时陷入两难。

    到底不习惯坐以待毙,经过观察考量,陆戟从另一头慢慢把被子从身上扯开,搭在四轮车椅背上。

    将将直起腰,扶着虞小满的肩打算把人搬到桌上趴,睡得很香的人忽地睁开眼睛,迷瞪瞪地与陆戟对视了会儿,而后惊道:“被子呢?”

    云萝推门进来,就看到两人围坐在桌边挤作一团,陆戟双手搭在虞小满肩上,虞小满不遗余力地把被子往陆戟身上盖,头发和衣着都有些凌乱,像极了小夫妻调情打闹。

    唤了一声“大少爷”,云萝便整理床铺去了,经过虞小满身边甚至没看他一眼。

    虞小满正在学规矩,以为自己哪里做错了,主动把被子抱回床上,笑嘻嘻地跟云萝道早上好,云萝还是冷着脸不搭理。

    打水洗脸的时候,想着陆戟行动不便,虞小满打算先给他洗,走半道上盆被云萝夺了过去,见她娴熟地浸了面巾挤干递给陆戟,虞小满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拿了另一只盆去外头。

    院子里有一口井,打了半桶水上来,虞小满拿起放在边上的皂荚搓脸,闭着眼犹自想,大户人家真是麻烦,在虞家村见过的平常人家,明明都是娘子给夫君洗脸的嘛。

    毕竟云萝是在陆戟身边伺候了好几年的人,即便现在分给了虞小满,他也没底气使唤,更没胆质疑她的做法。

    也不是没察觉到云萝的敌意,虽然虞小满想破脑袋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这位姐姐一见他就挂脸。

    姑娘家的心思不好猜,小伙子的还算容易。比方说陆戟身边的护卫,迎亲时领队的那位名叫段衡的,到府上没几天,虞小满就把他瞧不上自己的原因弄清楚了。

    据虞桃打听,陆家与虞家说亲的时候,全按照京城这边王公贵族通婚的规格下的聘礼,而虞村长大约觉得横竖嫁的也不是亲女儿,嫁妆上敷衍了事缺斤少两,派去迎亲的段衡头一个知道此事,可不得瞧不起这小门小户的所做作为?

    虞小满听完觉得冤枉,他哪里知道虞村长这么小气,不肯嫁自己的宝贝女儿也就罢了,收下人家那么重的聘礼,竟连嫁妆都舍不得备齐?

    因此他在陆家待着更没底气了,被叫去大夫人那儿喝茶,腰板都挺不直,每次都坐最角落的位置,心里阿弥陀佛地盼着没人瞧见他。

    可他是府上的新人,陆戟明媒正娶的大少奶奶,别说上头的两位夫人爱点他的名,陆府来个串门的亲戚,也总爱把他叫出来见一见。

    “梦柳,梦柳去哪儿了?”

    今儿个太夫人又叫他,虞小满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如今顶了虞梦柳的名,腾地站起来:“在、在这儿。”

    来的是大夫人冯曼莹娘家的亲戚,带了个刚及笄的姑娘,虽未明说,不过都知道是来给陆家相看的,多半想许给陆钺。

    冯曼莹如今是陆府后宅当家主母,身份今非昔比,待自家亲戚都不怎么爱拿正眼瞧,懒懒地歪在官帽椅上,介绍新媳妇也疏于多费口舌:“刚过门的,娘家姓虞。”

    冯家来的梳凤尾髻的妇人不知缘由,忙拉着带来的姑娘同虞小满攀关系:“快叫大嫂,以后指不定就是一家人了。”

    按规矩,长辈初次见小辈该给见面礼,首饰银钱什么的都作数。然而虞小满没带什么嫁妆来,平日里也不喜打扮,就洗把脸再束个发,是以眼下摸遍全身上下,只摸出随身携带的一把贝壳。

    说起来贝壳是鲛人族的货币,虞小满稀罕得紧,在心里不断用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说服自己,才勉为其难摊开手掌,老不情愿地说:“你挑几个喜欢的拿去吧。”

    若是知道把最宝贝的东西拿出来,反而招致责骂,虞小满当时定然装傻到底,就说来得匆忙没顾上带。

    送走亲戚,冯曼莹叫虞小满留下,自己回屋休息去了。

    虞小满在堂屋一站就是一个多时辰,好不容易等到婆婆赏脸出来,不知犯起床气还是怎么的,冯曼莹指着虞小满就挑剔上了:“怎么还杵在这儿?”

    站得腰酸腿疼的虞小满:“不是您让我留下的吗?”

    等的就是他这句,一边伺候冯曼莹的申嬷嬷立刻出声教训道:“怎么跟大夫人说话的?”

    冯曼莹嗤笑一声:“东西拿不出手也就罢了,规矩也学不会,小门小户出来的果然上不得台面。”

    想着大夫人到底是陆戟的继母,开罪了她陆戟也在府上的日子也不好过,虞小满再三忍耐,冯曼莹再怎么挑刺他都左耳进右耳出。

    然若奚落到陆戟头上,他就忍不了了。

    “先前寻思着你从乡下来,多半不会挑三拣四。”冯曼莹捧了杯茶,慢条斯理地边喝边说,“如今想来,你这相貌在你们村也算得上数一数二,至少能攀个土财主过舒坦日子,启之性子冷僻古怪,倒是为难你了。”

    启之是陆戟的表字,虞小满今日才从大家的谈论中得知。不过此刻他的关注点全然放在了“性子冷僻古怪”上,心里噌地冒火,半藏在袖子里的手不由得捏紧。

    “听说他这些日子多在书房睡,不怎么往你屋里去?”说到这儿,冯曼莹想起什么似的掩唇轻笑,“也是,他去你屋里也没用,瞧我这记性,白日里见他出门去了,一时忘了他腿残,比不得寻常男子。”

    虞小满狠狠吸了口气,压着火道:“大少爷好着呢,比寻常男子都要威风厉害。”

    他说的是曾经战场上的威风厉害,不知冯曼莹听成了什么,颇有些难以置信的样子,盯着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圈。

    半晌,冯曼莹又捧起茶掩饰般地喝了一口,道:“既然你们小夫妻还算和睦,那启之今晚要进宫赴宴,怎的没带你一起?”

    虞小满没听说这事,正思量着该怎么回,门口忽然传来动静。

    扭头看去,坐在四轮车上的陆戟由段衡推至门槛边,却没有进来一步的意思。

    “想必母亲训斥得差不多了。”陆戟仍是那张沉静无波的脸,声音听不出情绪,“外头马车等候许久,可否先把梦柳交还于我?”

    等坐到马车上,怎么瞧这车里的空间都不像给两个人坐的,虞小满结合方才出门前虞桃的挤眉弄眼再一琢磨,登时明白过来。

    “抱歉,小桃她总爱自作主张。”虞小满扭屁股地往角落挪,生怕挤着陆戟,“不然把我放这儿吧,你进你的宫,我自己回去。”

    陆戟道:“无妨,圣上邀的本就是你我二人。”沉吟片刻,又说,“该道歉的是我。”

    虞小满听不得他这样说,忙道:“是我不对,我不该顶撞婆母,也不该拿贝壳这么寒碜的东西……用来送人。”

    贝壳的事陆戟从云萝那里略有耳闻。见虞小满垂低脑袋满脸沮丧,陆戟嘴唇动了动,到嘴边的话终是拐个弯咽了回去,换成别的:“头发散了。”

    难得跟陆戟对上话,无论他说什么虞小满都一惊一乍犹如听到圣旨。四下寻找一番,正愁不记得把发带落哪儿了,听见陆戟说:“转过身去。”

    收到指令,虞小满乖乖转身,披散的头发被一只手托起,另一边腕上缠着的水草被抽走的时候,他猛然想起方才在堂屋里因为没摸到称手“兵器”,拆了用来束发的水草打算给冯曼莹一个教训。

    竟被陆戟发现了。

    说不定上回绊倒陆钺的时候,他就已经瞧出端倪。

    “你不必为我在人前争脸面,”身后的陆戟低声道,“更不必为我出头。”

    虞小满还处在震惊中,喃喃问:“为什么?”

    良久,陆戟回答:“不值得。”

    虞小满怔了怔,眼中的迷茫只停留一瞬,忽地云散雾开,变得清明。

    原来陆戟的不在意只是因为无甚必要,他早把自己与周遭人区分开来,根本不在乎他们如何看待。

    可即便他早习惯了冷漠以对,虞小满仍能从他的言行举动中寻到与从前一般无二的坦荡赤诚。

    譬如那天进屋时陆戟刻意回避的视线,还有摔倒时虚虚圈在他身侧、不碰他分毫的手,以及眼下为他束发刻意放轻的动作……这一切,皆是怕唐突了他。

    因为嫁给一个腿不能行的残废已经让他受了莫大的委屈。

    因为成亲当日就许下了给他自由的承诺。

    虞小满心里发暖,眼眶也热得厉害。

    他闷声说了句什么,陆戟没听清。

    正欲询问,虞小满突然扭过头来,黑亮的眼睛定定看着他:“你值得。”

    一时没弄明白的陆戟还愣着,虞小满斗志昂扬地接着说:“放心吧,我再加把劲,定让你尽快好起来,重振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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