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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事情闹得比预想中大。

    先是冯曼莹被请来主持公道,申嬷嬷一通添油加醋把责任都推到虞小满身上,说大少奶奶不懂规矩不识大体,她不过指点两句就遭到顶撞,原话是:“老奴在府上近二十年,竟连一句话都说不上了。”

    许是吓怕了,关于陆戟的一字未提。

    不过那柄剑还插在院子正中,几个小厮轮流上都没能拔出来,变相坐实了大少奶奶偭规越矩、大少爷非但不管束还动粗包庇这件事。

    申嬷嬷本就是冯曼莹身边的人,偏心维护在所难免,听完几个下人所谓的供词便定了虞小满的罪:“申嬷嬷是府上的老人了,先前就让你跟着她学规矩,不学也就罢了,怎的还顶撞上了?”

    虞桃替虞小满说话:“大少奶奶在屋里待得好好的,是云萝和申嬷嬷先出言不逊。”

    “当主子的这般小气?”冯曼莹照样有理由训斥,“以后也别往外头跑了,回头让人家笑话,坏了陆府的名声。”

    虞小满担心虞桃吃亏,上前把她护在身后,虞桃踮着脚不服道:“这种以下犯上的奴才,才坏了陆府的名声呢。”

    冯曼莹刚刚才说了主子该大气些,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好发难,只得道:“申嬷嬷是我身边的,回院子我自会管束。”

    “那她呢?”虞桃指缩在一旁不吭声的云萝,“事可都是她挑起来的。”

    冯曼莹挥帕子,似是嫌麻烦:“云萝是你们院子的人,早前就说要抬姨娘的,就交给你们大少爷处置了。”

    并非虞小满不想说话,而是根本插不上嘴。

    听到“姨娘”二字更是迷糊了,瞧一眼云萝满脸愤然的样子,顿时了然。

    冯曼莹企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领着人要走,没到门口被陆戟叫住:“申嬷嬷是忘了磕头么?”

    申嬷嬷老脸挂不住:“夫人都发话了,大少爷这又是何必。”

    陆戟沉声道:“我的院子,轮不到旁人说话。”

    大约是没想到平日里沉默寡言的陆戟会公然跟她叫板,冯曼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你——”

    她视陆戟为眼中钉肉中刺,不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到底是自己收了声没骂出来,两方大眼瞪小眼对峙着,谁也不肯让一步。

    直到太夫人被搬来主持公道。

    老太太听了事情原委,道:“申嬷嬷和云萝先给大少奶奶赔个礼,再回各自的院子处置。”

    太夫人发话,无人敢不从。申嬷嬷和云萝一前一后跪下说“奴婢知错”,看着不情不愿,方向也朝着陆戟,对于本就没指望在这极重长幼尊卑的家族中得到公平对待的虞小满来说,已经算客气了。

    等人散得差不多了,老太太多留了一会儿,拉着虞小满的手说了些安抚的话,诸如“你婆婆性子急其实没坏心”之类,虞小满左耳进右耳出地应了。

    他只担心那做了一半的鲛绡,从云萝手里完整取回来,便大松一口气,脸上也露了笑。

    “傻孩子,一块布料紧张成这样。”老太太笑着拍他的手,顺势盯着他上下打量一番,皱眉道,“手脚勤快是好事,可好歹也是咱们陆家的媳妇,怎的也不好好打扮打扮?”

    虞小满不喜穿人类服饰,女儿家的繁琐打扮更令他头疼,所以平日里只着长裙加外衫,头发也只松松挽个髻,虞桃有时候都嫌他穿得不像官家夫人。

    好在虞小满有理由遮掩:“方才摔了个跟头碰脏了,正要换呢。”

    听他这么说,老太太又笑了,皱纹将眼睛挤成一条缝。

    她越瞧着漂亮孙媳妇儿越喜欢,拉过陆戟的手与虞小满的叠放在一起:“先前听了些谣言还以为你俩处不好,现下瞧见启之还晓得护着媳妇儿,我这个当奶奶的就放心了。”

    太夫人前脚刚出院门,陆戟后脚就松开了手。

    手背还留着掌心覆上时残留的干燥温度,虞小满不自在地弯起手指攥住身侧衣料,又悄悄把手背到身后,用指腹不舍地蹭了蹭刚被陆戟握过的皮肤。

    陆戟行至院中,倾身向前单手把剑拔了出来,利落地插回剑鞘,转身时听见虞小满说:“谢谢,谢谢你帮我。”

    段衡替陆戟接话:“我们将军只是嫌吵,不是特地帮你。”

    想到陆戟已经知道自己不仅是顶包的还是男儿身,虞小满就难堪得抬不起头,闷闷地“哦”了一声,站在原地目送陆戟离去。

    目光落在他挂在身旁的剑上,毫无头绪的失落再次占据了虞小满尚未平息复原的心。

    陆府这场闹剧为人津津乐道了好些日子,由此牵扯出的陈年往事都足够听上半天。

    “说来大少爷真是命苦。”这天虞桃又感叹上了,“小小年纪被送到军中习武,十六岁上得战场为国效力,四处征战连亲生母亲最后一眼都没见到。母亲尸骨未寒,陆老爷就抬了个妾给他做后娘,原本远在边疆眼不见为净,又意外受伤残了腿……”

    虞小满埋头做他的针线,听到这里抬起头来:“意外受伤?”

    “可不是,战场上刀剑无眼,听我爹说,被削掉脑袋首级都找不到的比比皆是,最后只能立个衣冠冢供亲人悼念。”

    微微睁大的眼眸中显露迷茫,虞小满想,当年璧月姐姐算的分明是为奸人所害啊?

    虞桃自顾自接着道:“唉,这下子只能待在这深宅大院天天看人脸色,爹不疼娘不爱的。”说着打量了四周,压低声音道,“听说啊,大夫人正想尽办法让陆老爷把爵位传给二少爷呢。”

    本朝世袭爵位向来传嫡不传庶,传长不传幼,按说无论怎么排都该传给嫡长子陆戟。然陆戟伤了腿,求医问药三年都未见好转,这种情况便不好说了。

    关心的重点立刻转移,虞小满急恩人之所急:“那该怎么办?”

    虞桃眼珠一转,凑到虞小满耳边:“我听说应以功高者优先,既然大少爷仕途已断,二少爷又是个不堪用的,这方面比对不成,那……传宗接代也算功劳吧?”

    虞小满觉得虞桃这小妮子尽胡说八道。

    就算有点根据,这忙他也帮不上啊,陆戟知道他是男儿身之后躲都来不及,见一面尚且困难,怎会与他同床共枕?

    璧月姐姐说过,睡在一张床上才会有小宝宝。

    因此虞小满转脸就把这馊主意忘到脑后去了,一门心思研究如何为陆戟治腿。

    来前他问过族里年近三百的几位老叟,都说鲛珠可医百病,然问到鲛珠是何物,见多识广的老族人们没见过也说不明白,只知道祖先传下来的一句话——诚则泣泪成珠。

    区区六个字,虞小满从虞家村琢磨到京城,也没弄懂其中深意。

    流泪对于他来说多因为疼,要么身上疼,比如拔鳞片的时候,要么心里疼,比如上回糖人掉在地上的时候。

    为了找到传说中的鲛珠,虞小满这些日子但凡得空就找个空荡无人的地方哭。

    凭空哭不出来就掐自己身上的皮肉,胳膊腿、肚腹、手心手背……连肉最厚实的屁股也试了,疼得虞小满龇牙咧嘴又不能叫出声,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已然这般努力了,掉下来的还全都是浑浊易碎的泪,一颗晶莹剔透的鲛珠都没见着。

    这日虞小满趁府上众人午间歇息,偷摸跑到池塘边,脱了鞋袜踩水里,化出半条鱼尾。

    拔鳞之痛乃鲛人最难忍受的痛楚之一,堪比人族凌迟之刑。上回为了交换关于陆戟的消息拔给璧月姐姐几片,疼得虞小满咬烂了一团水草,这回他拿了手帕咬在嘴里,股足了劲儿刚要动手,水里突然冒出两条小鲤鱼打岔。

    虞小满吐了半条帕子,含糊不清地说:“我拔两片就走,不占你们地方。”

    鲛人作为鱼类的后代,天然有和其他鱼类沟通的能力,哪怕池塘里家养的鲤鱼不会说人语。

    两条肥美壮硕的鲤鱼围着虞小满的尾鳍游来游去,虞小满着急拔鳞,懒得跟它们聊天:“什么络子?我没丢什么络子……欸你们俩松口,别拽我衣带呀!”

    小鲤鱼不知吃什么长的,力气大得很,一鱼一边分工合作险些把虞小满的泡在水里的布腰带扯了。

    被缠得没办法,虞小满只得暂且放弃拔鳞,根据他们的指引蹲身到摸水底,不多时,果真摸出一条梅花络子。

    原以为这东西是陆钺的,府上只有他爱捣腾这些装饰,腰上挂着扇底坠着,花哨得很。

    随手放在窗边,等晾干了再一看,发现这络子用的织线单一朴素,花样也中规中矩,似乎与肃穆的官服更匹配些。

    陆府有逢初一十五阖家聚在堂屋用饭的习惯。逢得间隙,虞小满便打量坐在对面的陆钺,心想就这样子还想当官袭爵?笑死鱼了。

    本想忍着厌恶趁机问问是不是他丢的,陆老爷发话问“启之呢”,下人答曰“大少爷身体不适在房里休息”,冯曼莹立刻在陆老爷面前扮演慈母差人给陆戟煲汤送饭,之后席间便充斥着她以担心为名暗贬陆戟身体每况愈下担不起大任的话语。

    许是这回表现得过分明显,二房的附和搭腔也太刻意,惹得陆老爷动了火气,筷子在桌上重重一拍,顿时无人再敢言语。

    噤若寒蝉地吃晚饭,刚散席陆钺就跑没影了,虞小满乐的不跟他打照面,络子揣怀里回了自己院子。

    入春后天黑得晚,虞桃这会儿才张罗着点灯,虞小满也拿了火折子帮忙。

    云萝自上次的争吵后就没在院子里出现,许是回陆戟身边伺候去了,想到这儿,虞小满既觉得轻松,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

    冯曼莹说过,云萝是要抬了姨娘给陆戟做妾的。

    在海底的那些年,虞小满曾无数次想过该如何报恩,甚至想过若是陆戟不喜钱财不争仕途,就给他娶几房美娇娘,横竖但凡他想要,虞小满都尽力给。

    现下不知怎的,竟不太愿意见他妻妾成群、左拥右抱了。

    连知道陆戟有心上人都令他心有戚戚,虞小满拍拍自己的脑袋,暗叹道——小满啊小满,你是来报恩的,切不可再动旁的心思呀。

    进到屋里,将烛台放于床头,望着摇曳的火光,虞小满又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兀自惆怅黯然着,于是抬头瞧见窗边坐着的人时,生生被惊得后退两步,扑通坐在床上。

    待看清是陆戟,忙平复了心绪:“你……你怎么在这儿?”

    问完又觉得自己嘴笨,这是人家的屋子,让给他睡几天,他就当成自己家了?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虞小满腾地站了起来,抱起枕头就走。

    半道上想起枕头也是人家的,扭身把枕头放了回去,只抽走下面压着的绡纱揣怀里,埋头拔腿往外冲。

    被陆戟出声叫住。

    “我来找件东西。”陆戟问,“你可见过一条紫檀色的络子?”

    虞小满自是见过的。

    不仅见过,还当场摸出来给陆戟过目。

    修长手指缓缓捋过络底的锦线流苏,确认后陆戟如释重负般地舒了口气,道:“是它。”

    为陆戟找回失物,虞小满很高兴,一高兴便有些忘形:“这络子编得可真好啊,在水里泡了这么久都不曾散开,只掉了几根流苏。”

    陆戟蹙眉:“水里?”

    “是啊,从池塘底捞……”说到一半,虞小满才惊觉不妥,“呃,我下午去池塘边纳凉瞧见的,顺手捞起来了。”

    像是信了他的话,陆戟并未追问如何捞的,将络子收好,平淡地道了谢,转身便走。

    虞小满眨眨眼睛,心想该走的不是我吗?

    于是开口留人:“你就在这儿睡吧,我出去。”

    “不必。”陆戟继续往外行。

    虞小满有些急了:“书房里没有床铺和被褥,会着凉的。”

    “天暖了。”陆戟说,“不是都去池塘边纳凉了么?”

    春日里纳什么凉?被抠字眼抓到漏洞的虞小满恨不得打自己的嘴巴。

    可一时又不知该如何解释,难得碰面,把人留下的急切更甚,虞小满灵机一动:“老爷回府了,席上还说到你,今晚说不定……会来查房。”

    陆戟身形一顿。

    虞小满趁热打铁:“正好我懂点编织,帮你把络子理一理,省得再去找别人。”

    扶着门框的手不动了,陆戟似在犹豫。

    “反正……反正你我皆为男子。”将最具说服力的一条搬出来,虞小满既心虚又害臊,声音都微弱下去,“就算共处一室,也不必避什么嫌。”

    说完他便垂低脑袋,全无底气的样子。

    耳朵还竖着,因而捕捉到了窸窸窣窣的木轮转动声,朝向屋内。

    紧接着便是陆戟低沉悦耳的嗓音:“那便多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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