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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夜半,独自躺在床上的虞小满想起,璧月姐姐也曾用“薄情”二字形容陆戟。

    方才云萝也这么说他,令虞小满不禁茫然,只因自己记得,他不记得了,就能怪他薄情吗?

    只因自己动了心,而他没有,便也能视作薄情吗?

    对此虞小满既无法苟同,又能对这份不甘感同身受。他习惯直来直去的思考,这样自相矛盾的拉锯让他心烦意乱,头都想疼了也没得出合心意的结果。

    虞小满索性翻个身,掀起被子蒙住脑袋,嘴里念着不想了不想了,过了约莫一刻,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过得两三日,云萝被发卖出府,虞小满自是没去送行。

    据虞桃说,云萝整个人都瘦脱了相,身上的伤尚未痊愈,走路一瘸一拐,被两个小厮架到门口还赖着不肯走,嘴上嚷嚷着“我是大少爷的人”“我才是你们的少奶奶”之类,场面好不滑稽。

    虞桃当笑话讲,虞小满却笑不出来,只问:“那大少爷,有没有去送送她?”

    “当然没有,”虞桃说,“大少爷是何等身份,岂会送下人出门?还是犯了事的下人。”

    虞小满回头也觉得答案显而易见,问了等于没问,点点头,站在门廊下继续发呆。

    见他魂不守舍,虞桃撞了下他的胳膊:“事情不都水落石出了吗,这两天大少爷怎的还不到院子里歇息?”

    虞小满回过神来,望天眨了眨眼睛:“许是忙吧,反正睡哪里都一样。”

    随口一说,倒是蒙对了实情,陆戟这些天委实忙碌。

    自沈寒云处得知那条重要线索,有了头绪,他便着手开始查当年的事。

    身边可信赖的人不多,陆戟差几人暗中看住京城冯家,其余的便只能自己出手,因而进度缓慢,明知这次云萝闹事与冯曼莹脱不了干系,却碍于证据不足,行动一度受阻,难以进行。

    不过好在这回没让冯曼莹得逞。将那挑起事端的药粉洒在练武场外面的空地销毁时,陆戟做了假设,如若一切按她们计划的发展,云萝下药成功,按府上规矩至少抬做妾,得了冯曼莹如此大的恩惠,云萝必定更加听令于她,身边被安插了这样一个人,以后怕是怎样死的都不知道。

    碰上这种事,不后怕是不可能的。

    段衡今日还起大早烧香拜武神,陆戟路过时听他碎碎叨叨地念着什么“幸好大少奶奶来得巧”,这倒提醒了陆戟,这阵子光顾着忙,有些话尚未同虞小满交代。

    遂陆戟今日提前散值,前脚刚进得院子,后脚就听虞桃扯着嗓门嚷嚷:“大少奶奶被太夫人请去玩儿啦,今儿个咱们院子没吃食,大少爷您不如移步去太夫人那边蹭顿饭吧!”

    陆戟便去了。

    听说太夫人原本邀的就是他们小两口,只是陆戟这些日子都不着家,说不上话,到地方陆戟先向太夫人赔罪,说近日忙,还望奶奶谅解。

    老太太见他来了就不气了,眉开眼笑地招呼他坐下:“方才我还让小满看紧点,别让你跟那群纨绔学坏,去那些花街柳巷乌烟瘴气的地方寻乐子,小满说你忙,没空去那些个地方,啧,你俩当真是心有灵犀,连糊弄老人家都想到一块儿去了。”

    虞小满忙道:“他同我说过,这阵子忙。”

    知是帮他解围,陆戟跟着应了声,太夫人笑得更合不拢嘴:“好好好,你们小夫妻一条心。”

    说是席面,实际上只请了陆戟和虞小满,圆桌坐三人足够宽松,太夫人还想尽办法把陆戟往虞小满身边挤。

    两人肩对肩,胳膊挨着胳膊,筷子险些抓不住,正中太夫人的下怀:“启之,别光愣着啊,给你媳妇儿夹夹菜,瞧她那么瘦,不心疼吗?”

    得到指令的陆戟夹了片鱼放虞小满碗里,许久没见虞小满吃,正要问是否不合口,对面的太夫人又笑起来:“你是怎么当人家夫君的,小满喜欢吃什么都不晓得。”

    虞小满忙执箸夹起那片鱼咬了一口,含糊道:“我喜欢吃鱼的……嗯,好吃!”

    为陆戟做足面子,结果便是难受了几个时辰,饭后虞小满留下陪太夫人打络子,时不时犯恶心想吐,弄得老太太慌了神,以为孙媳妇有了,差点把郎中给请来。

    “我没事,就是近来鼻子敏感,”虞小满寻了个恰当的解释,“闻着味儿就……不舒服。”

    太夫人先是惊讶于海边出生的人居然不能吃鱼,而后又了然地叹了口气:“你这孩子,不喜欢就直说,用不着在我跟前装样子。”

    虞小满仍是怕陆戟受责怪,坦白道:“他待我很好,平日里从未让我缺衣少食,有人欺负我也会为我出头,他真的……很好了。”

    对此太夫人不置可否,凑过来将手上打了一半的络子与虞小满手中的比对,感叹几声老了不中用,又静静看着虞小满编了会儿,含笑道:“回头把这个系在启之的腰带上,他准喜欢。”

    想到那件洗干净压箱底的衣裳,虞小满连连摇头:“他不喜欢我自作主张。”

    “你没问,怎知道他不喜欢?”

    虞小满神色黯然,讷讷不言。

    “他呀,原先不是这样的。”太夫人接过虞小满手中的络子,边细细打量边轻声漫语,“从前他喜欢什么、嫌恶什么,全都写在脸上,后来他的生母亡故,又逢战场伤了腿,整个人就变了,变得沉默寡言,喜怒不形于色,再不比从前自在洒脱。”

    这些虞小满自是知道的,许多时候,他甚至无法将十五岁的陆戟与眼下的陆戟当成同一个人对待。

    “可是万变不离其宗,纵然他性情大变,骨子里还是老样子,他只是将喜怒哀乐藏了起来,不轻易叫人看见。”

    将络子放回虞小满手中,太夫人拍了拍他的手,“这回让你受了委屈,他定比谁都自责。他收敛了这些年的性子,我这把老骨头都没目睹过他发火,不信你去问府上其他人,是不是头一回见他为谁出头?”

    夏日天黑得晚,拎着编好的蛋络子往回走,路过竹林,虞小满忽然停了下来,蹲下看一只在草丛中缓慢前行的蜗牛。

    他想,陆戟是否也同这小家伙一样,受过太多伤害,所以宁愿背着沉重的壳前行,以便在遇到危险时将自己藏起来?

    把他的腿治好,就可以让他再不用活在危险之中,像从前那样想笑便笑了吗?

    虞小满想得入神,浑然未觉天上有雨落下。

    待他听感回笼,辨得沙沙雨声,再低头见自己身上一片干爽,惊慌之下扭头望去,正对上陆戟望着他的沉静目光。

    雷声千嶂落,雨色万峰来。

    而陆戟是这场倾盆暴雨中唯一温和的存在,他身着素衫,一手撑伞,胳膊微微前送,从容得像是早就等在这里,为的便是等待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让竹纸伞沿刚好将虞小满遮蔽入怀。

    回到院子,陆戟先行去耳房沐浴。

    自屏风上头接过几乎湿透的衣衫,虞小满才晓得陆戟淋了雨,心里埋怨这伞未免太小之余,又暗自后悔当时为何不往他身边多靠近一些。

    沐浴过后的陆戟换了件霜色长衫,乌发半湿,眉眼间仍凝着一抹湿润的清隽,乍看好似犹在雨中,周身都萦绕着树木的清爽味道。

    不让视线在他身上多做停留,虞小满看向摊在桌面的那张写了“见机行事”的纸,没话找话地问:“这字,查出结果了吗?”

    陆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犹豫片刻,说:“不曾。”

    虞小满本就随口一问,见他不回答并不多想。过了一会儿,又说:“对了,你不在的时候,云萝被发卖出去了,好歹她跟了你三年,若你还有话想同她说……”

    “没有。”陆戟想也没想便否认了,“自她动了旁的心思起,我与她便无话可说了。”

    虞小满恍然大悟,原来陆戟早就晓得云萝动了逾越的心思,只是没料到她会急功近利干出下药这等龌龊事。

    时隔多日再度共处一室,两人之间多了些微妙的沉寂,明知道该聊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素来爱说话的虞小满也犯了难,坐在桌前把玩刚做好的蛋络子,拿了陆戟的狼毫笔塞进去又掉出来,换了笔山还是放不住,吧嗒一声摔回桌面。

    陆戟便是在这突兀的动静后开腔的:“抱歉。”

    “啊?”虞小满愣了下,反应过来后摆手道,“无妨,你又不知道我不吃鱼。”

    稍作沉默,陆戟又道:“上回被人下药,轻易听信谗言定了你的罪,是我失察之过。”

    原来为的这事。

    虞小满有些不自在地扯着络子线:“在堂屋那会儿,不是已经……”

    “那不作数。”陆戟说,“合该私下再向你郑重赔礼。”

    思及这事诡异的起承转合,除了那晚的肌肤之亲,其余虞小满都不想提起。可陆戟的道歉显然也包含那晚,因为那晚于他来说是场意外,并不包含旁的意义。

    虞小满又有些憋气。

    他晓得自己这郁闷来得蛮不讲理,可这种自以为重要的时刻被对方轻飘飘揭过的滋味实在苦涩,苦得他扯断了两根流苏线,赌气道:“若是跟上回一样嘴上说说,那么大可不必,反正老爷下了命令,外头人也不会知道……”

    话未说完,只听“锵”的一声,陆戟将随身携带的佩剑抽了出来。

    虞小满霎时收了声,瞪圆眼睛盯着陆戟,看他缓慢走近,将削铁如泥的利刃横放于桌面,庄重的神情里没有掺杂丝毫玩笑成分。

    “此事既已发生,至少你知我知。恕我无礼在先,于心有愧……”陆戟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道,“若能令你解气,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虞小满哪舍得伤他,忙不迭把剑柄塞回剑鞘。回头见陆戟的目光仍围着自己转,心道这人不是武将吗,怎的如此迂腐,非得学廉颇负荆请罪?

    为让他安心,虞小满再三强调自己不计较了,并将那条扯坏的蛋络子绑在他的四轮车上:“喏,这个丑东西绑在这儿,少说两月不准拆,就当惩罚。”

    陆戟虽将信将疑,到底还是听了虞小满的话,将那造型奇特的络子在扶手上绑了个死结,低头左瞧右看,问:“这络子,本该用来收纳何物?”

    虞小满惊讶于他长这么大竟连蛋络子都没见过,又想起先前太夫人说他自幼习武,父母对他期望甚高待他极其严厉,寻常人家小孩玩的东西他几乎没机会接触,逢年过节也不得歇息,自是不会晓得这编得松垮稀疏的络子是孩童们过端午用来装禽蛋的。

    实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虞小满眼珠一转,道:“这是用来装贺礼的,天上的神仙赠予你的贺礼。”

    三更天,虞小满悄然醒来,转了个身侧卧,幸而没将陆戟弄醒,可以肆无忌惮地欣赏他的睡颜。

    方才做了个梦,梦里的陆戟尚为十五岁的模样,在海边玩耍时不慎蹭掉一片鱼儿身上娇嫩的鳞,将它捧在手心抹完药再放回水里,一时不见好,自责得脸都皱起来,唰地将佩剑抽出,也不管鱼儿是否能听懂,拱手道:“怪我不知轻重,我剜自己一块肉,就当请罪了。”

    醒来后恍惚许久,虞小满才确认这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与几个时辰前的一幕重叠,竟有一种机缘巧合般的有趣。虽然当时仅有十岁的虞小满尚未化人形,无法开口说话,只能摇头摆尾地阻止陆戟伤害自己。

    十五岁的陆戟略显稚嫩的面孔亦与眼前的轮廓重叠,一样,又似乎不太一样。

    虞小满不受控制地想,若是十五岁的陆戟和现在的陆戟同时出现,我会认定哪一个?

    答案早在将两者对比的时候呼之欲出——

    十五岁的陆戟于他来说是英雄,他羡慕、向往,在那七年里为他的英雄虚构了无数多完美的梦境,盼着他的恩人扶摇直上九万里,由着他继续抬头瞻仰。

    而现在的陆戟于他来说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的英雄折了羽翼深陷泥潭,会颓丧失落、会冲动发脾气、会毫无理由地对人竖起戒心。

    即便如此,他依然善恶分明,谦和有礼,会在风雨后像个孩童一样负荆请罪,会在风雨中为撑起一把将他护得妥帖的伞。

    因而除却羡慕和向往,虞小满欣赏他、心疼他,甚至……心悦他。

    自胸腔呼出长长的一口气,虞小满抬起手,指尖虚飘在陆戟面颊上方,迟迟不敢落下去。

    他想起陆戟对云萝下的判决,忽然明白那日在堂屋的兔死狐悲之感从何而来。

    手指在空气中滑过陆戟的眉峰、鼻梁、唇角,一切他想碰又不能碰的地方,一遍复一遍。

    即便在心里,虞小满还是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问,若是我对你动了旁的心思,你会不会也将我丢出去,一句话都不想再同我说?

    若是除了报恩,我还想……与你偕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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