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故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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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沉酣戏中人(1)

    冬天过去,她开始上课以后,傅侗文也开始了他在美国的社交活动。

    她每月能见到他一两次,偶尔会问到她的课业。一问一答,总是他说的多,她答的少,反倒是顾义仁和婉风和他说的话多些。三月的一个周末,傅侗文留宿在公寓,这天他精神出奇地好,在客厅和他们一起喝下午茶,大家讨论时事,说实业救国,婉风忽然问到傅侗文常去八大胡同,是否见能让蔡锷为之倾倒的小凤仙?

    傅侗文笑笑:“未曾有幸。”他对传闻中的“肆意用情”从未辩解。

    他不答,反倒将视线落到她身上:“怎么不说话?”

    她一不留意时政,二交际圈小,不像婉风和顾义仁,可以这么快交流到国内的消息,实在没谈资,只能端起茶壶:“我去给你们添水。”

    等到她将茶壶端回来,顾义仁正立起身子说:“义仁必当终其一生报效家国。”

    突如其来的表忠心,像在告辞。

    果然,傅侗文的回答应证了她的推测:“保重身子,万事都要想到,‘留得青山在’这个道理。”

    顾义仁慷慨激昂:“三爷放心!”

    沈奚这才觉得烫手,将茶壶砰地放到了桌上,掌心都烫红了。顾义仁和婉风都笑来,婉风拉住她的手,揉搓着:“就是怕你舍不得,我们今日才说。”

    “你们?”沈奚更是错愕。

    “是我们,”婉风笑了,“我们结伴一道走。”

    沈奚憬然,难怪他会回来,要和众人一叙。

    顾义仁对傅侗文的尊敬是打从心底的,临行前这一夜,喝了个不省人事。傅侗文被他的情绪感染,饮去数杯,沈奚默默给他满杯的次数,到第四杯时,傅侗文察觉了,望过来。

    沈奚立刻别过头,去看墙壁上挂着的钟。

    “看什么呢?”婉风小声问。

    “要送他上楼去吗?醉成这样,明日如何登船啊?”沈奚耳语。

    “你去好吗?”婉风用的手腕轻轻压在她的后背上,求饶,“我想和三爷单独坐一会儿,”话未说完,又将身子转过来,面对着沈奚,“求你了,我明天就走了。”

    单独坐一会儿?

    沈奚懂了她的意思,女孩子之间不用说穿的那层意思。

    婉风喜欢上傅侗文了。什么时候的事?也许远比她认识傅侗文还要早。

    “求你了。”婉风声音极低。

    沈奚食指指尖下意识滑着桌子,碰到盘子边沿,冰的。

    “我去叫人来,扶他上去。”沈奚妥协了。

    她发现,离开这个饭桌的艰难程度远超她的想象,以至于跟着傅侗文的那个少年架起顾义仁,要求她打一把手时,沈奚还在走神,魂不守舍。

    顾义仁到楼上大吐特吐,暂解了她的胡思乱想。她跟着收拾,到擦干净地板,看到床上叠得齐整的白衬衫,还有一条深蓝色的针织领带。这应该是他准备归国的“戎装”了。而自己呢?还有一年,两年?还是更久?

    顾义仁在床上翻了身,嘴里咕哝着什么,沈奚凑近听,在说桥梁土建。

    她将棉被摊开,盖在他身上:“再见吧,顾兄。”

    顾义仁自然听不到,梦中和周公诉衷肠,表着建造大桥的心愿去了。

    沈奚坐在床边沿,看床上的一块表,过去一小时了,还没动静。想下楼怕撞到不该撞见的,可坐在这儿也踏实不下来。她两手撑在身后,挺直腰杆,舒展自己的腰肌,配合着顾义仁,开始背诵《黄帝内经》。虽学西医,但她笃信老祖宗的东西,所以任何中文的医书也从未放过。“总会有用。”这是她常有的论调。

    “心移寒于肺,肺消,肺消者饮一溲二,死不治。肺移寒于肾,为涌水,涌水者,按腹不坚,水气客于大肠,疾行则鸣濯濯如囊裹浆……”

    门被扣响。

    沈奚停下,身后的男人还在讲着他的毕业论文。

    开了门,是婉风。

    婉风双目泛红,在看向她时,像有隐含的一番意思。

    “去吧,去三爷那。”她低声说。

    去傅侗文那里?

    沈奚错愕,没等发问,婉风已经将双手握住她的:“这一别,山高水远,你要好好照料自己。明知学海无涯,读不完,慢慢读。”

    “这才三点,道别太早了,”沈奚低声回,“明早我送你们。”

    婉风淡淡笑笑,颔首。

    她离开,可还觉得有什么不对。说不清,道不明的。

    顾义仁的房间在一楼,她出来时,厅堂的灯灭了。

    开关在大门边,她懒得再去,摸黑爬楼梯。

    夜深人静,高跟鞋的鞋跟落在楼梯上,有响声,听得让人心焦。她索性踮起脚跟,快步跑上去,一路到了傅侗文门外,驻足。

    门虚掩着,她想从缝隙看一眼,没有用。

    只得硬着头皮:“三哥。”

    无人应声。

    沈奚轻轻推门,看到傅侗文背对着门,正穿西装:“关上门。”他说。

    沈奚反手将门关上,望着他的背影。

    傅侗文说:“今日是告别夜。”

    “嗯。”她明白。

    “看你的样子,也很伤感?”

    沈奚再点头:“大家都是,尤其……婉风,我想她最舍不得三哥。”

    她觉得这话说得再平整不过,可傅侗文却忽然回身来看她。不言不语的,竟让她心虚起来,窗外刷刷落着雨,从她这里看,能见到雨滴斜砸在玻璃窗上的一个个印子,密密麻麻。

    “你以为,方才她和我说了什么?还是做了什么?”傅侗文忽然笑问,“是不是只要我和一个女孩子共处一室,总能让人去误会?”

    沈奚再次惊讶于他读心的本事,讷讷道:“并没有。”

    虽然这是一句假话。

    傅侗文饶有兴致地笑着:“我说告别夜的意思是,我该离开纽约了。”

    “你要走?和他们一起回国吗?”

    “不,我利用了他们,其实要走的是我。”

    傅侗文用最简单的话解释,他因为不想与人合作鸦片生意,惹了点麻烦。所以他现在必须走,用顾义仁的身份走。此行隐秘,他带来的仆从都不会跟随,包括那个少年,也会按照他原定的旅程去加利福尼亚的伯克利分院,去拜访他的一位老朋友。

    而顾义仁和婉风也要离开,过了今夜,这里将是一个空置的公寓。

    他轻描淡写,好似在说他要去踏青,从北京城东到城西。

    可这是匆匆潜逃,远渡重洋,三个多月的航程。稍不甚就会要了人命。

    “只有你和谭先生?”沈奚急匆匆问,“这怎么可以。”

    “这怎么不可以?”

    傅侗文从书桌上的杂志里,翻出了一张支票和一张名片:“叫你来,只是想说抱歉。你们三个都会被安排离开,沈奚,日后没人再照料你了。”

    他走到她面前,将支票递到她眼下:“你去加利福尼亚,换一位导师。”

    天高海阔,他在和她告别。

    沈奚低头看名片上的名字,很有名的一位学者,所以他刚来时,婉风说他去“探望朋友”,难道就是早为她做了另一手的安排。

    “骨科的。”他说。

    沈奚手有千斤重,抬不起,摇摇头。

    她不是三年前的她了。

    那时不懂,没见过世面,想得少,正因为那样目光狭隘,才会觉得不过是出国读书。现在不一样了。离别夜,或许也是诀别夜。

    万里之遥,家国动荡,全世界都在打仗,在逃离,在骨肉分离。每一次道别可能都是最后一面。沈奚的心空出来一大块,发慌,不由自主地摇头。

    “我想回国。”她低声说。

    这是一个让他意外的回答。

    “每个地方都是兵荒马乱,”沈奚觉得自己在胡言乱语,因为脑子完全跟不上嘴,“我怕我学成时,没了回国的机会,或者我还没回国,美国就参战了。这些都说不准,万一……我是说万一,我学成了,反倒客死他乡,那岂不是这些年的辛苦都白费了。”

    他终于微笑起来:“你有点像我四弟,迫不及待,好像晚一分钟,晚一秒钟,都要国破家亡了。”他说这话时,是笑着的,可却让人感到了一种极其无力的感伤。

    说完,他沉默着,掏出怀表。

    这是在看时间,也是在考虑。

    等待的忐忑情绪排山倒海地压过来,她在想,倘若他拒绝,要再用什么理由说服他。

    分分秒秒。

    窗外的雨势更大了,砸得玻璃窗砰砰作响,一定混杂了冰块,才敲得如此起劲。

    沈奚轻轻地换了口气,耐心等。

    “你的前程,在你自己手里,”傅侗文将怀表收回去,“也许,一百多天的航程,你会死在海上。那时,你后悔就再来不及了。”

    这是答应了。答应了。

    沈奚的血液流入心房,她激动的脸颊红红,笑起来。

    “就像Titanic吗?”

    傅侗文轻摇头,笑叹:“医学生大概都是一个性子。”

    死生无忌讳。

    原定计划,沈奚是最晚离开这里的人,自然也没有让她提前准备。是以,傅侗文从做了决定后,沈奚一刻也没敢再耽搁,冲回到自己的房间,将搁在床底下三年的老皮箱子拉出来。上头落了厚厚一层灰尘,湿毛巾草草擦了,开始装行李。

    衣裳,内外的,计算三个月的时间,只要及时清洗,无须太多替换。书籍太重,丢掉又舍不得。她将箱子盖上,又觉得不放心,再打开,将手术刀放到了最上层,最容易拿到的地方。最后书的比例太大,比谭庆项的箱子还要重。

    她费力提着皮箱子到了客厅,少年负责帮她装上车,提起的一霎,脸就变了:“你这是要拖三爷的后腿吗?”

    沈奚脸一白,想夺下箱子,再删减一番。

    “让她带,又能重多少?”谭医生笑着,接过箱子,轻松自如,“我看,你是看不惯你家三爷不带你走,带了她吧?”

    少年倒也不否认,板着脸问她:“三个月在海上,你晓得如何伺候三爷吗?”

    伺候人……她过去的知识库里,只有如何伺候大烟鬼的教程。

    “我何时需要人伺候了?”

    傅侗文从楼梯走下来,两只手的手指从后向前,滑过立领衬衫的领口,最后落在了领带上,轻轻扳正。这一番做派,真不是去逃命。

    “寻常的琐事……倒也不用,”少年郁郁,“可谁给三爷洗烫衣裳?”

    “这个我会。”沈奚舒了口气。

    “会配衣裳吗?三爷穿西装,连袜子皮鞋也是要配好的。”

    这关乎审美,沈奚迟疑了一下。

    “沈小姐,”他虽看不上沈奚,倒也不得不随着三爷这么唤她,“若是路上真有生生死死的事,记得三爷是救过你的。攸关性命了,你要和我们一样,保三爷。”

    话没接上去,少年又压了重担下来。

    “你这咄咄逼人的样子,倒很像个白相人。”

    少年哑了。

    沈奚没听明白,轻声问少年:“白相人是什么。”

    几个仆从都笑了。

    其中一个中年人回她说:“小钱的家乡话。”

    沈奚点点头,其实没懂。

    他们在这时都是轻松的,在客厅里,像在送傅侗文去赴一场宴席。当有人为傅侗文他们开了大门,气氛渐冷了。沈奚也被这压抑气氛搞得紧张不已。

    风灌入门廊里,飕得她额头发紧。眼前头,傅侗文高瘦的背影,从大门走了出去,她不禁回头,看了眼这公寓。摆放在门廊上的大理石雕像,桌上没有水和鲜花的玻璃花瓶,钟表,还有地板,她最后看了一眼曾翻找出巧克力的柜子。

    这一晚,前半场她沉浸于离别,而后半场,却是她在匆忙中离去。

    与人的告别很不舍,可和这间公寓的告别,竟也让她心生感伤。顾义仁还在酣睡,婉风一定在照顾她。谁都没料到,是她先离开了。

    三年留美,沉酣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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