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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6 章

    严争鸣觉得自周身的骨骼好像已然尽碎,一时,他五感六感一同失灵,只看得见有周涵正居高临下的目光,好像自在他眼里只是一只伏在尘埃中不值一提的蝼蚁。

    好几个人跑了来,可能是师弟们,或者是自家道童,他们一帮七手八脚地想把他扶起来,可是严争鸣的腿上没有一点力气,根本不吃劲。

    严争鸣不知道当时自是不是晕去了,他觉得有些恍惚,恍惚中又好像听见了师父的声音:“争鸣,你出身富贵,不知人疾苦,不知何逆境,修行中人来说非幸,师今日就送你‘琢磨’二字做戒。”

    是八年……不,快九年前了,他刚拜入扶摇派门下,第一次在不知堂受戒的戒辞。

    严争鸣小就懒于读书练武,当时就没听明白,道:“什么意思,师父,让我琢磨什么?”

    木椿真人道:“玉者,石也,起先与大路上的沙烁顽石没有什么分别,经年日久,或经烈火,或经锤炼而凝成,隐于山水下而无人识得,还需磨去石皮,百般琢磨,乃至刀斧加身,才能成器。争鸣,你是我扶摇派开山大弟子,今后遇逆境时,当以劫刀,以身心玉。”

    是了,他当时还,什么叫做“开山大弟子”。

    师父的回答是:“开山即血脉传承之始,你是我扶摇派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第一人。”

    一口腥气直冲眉心,严争鸣胡乱推开不知是谁挡在他身前的手,直呕出一口血来,他一点也不想知道自眼下是个什么熊样,头上脸上慢半拍地感觉到了火辣辣的疼,伸手一摸,便在侧脸和额角上摸了一手混杂着沙烁浮尘的血迹,他的白衣早已经蹭得泥猴一样,一侧的腰带散了,沾着一尾巴泥水。

    严争鸣听见周涵正的声音不远不近地传来:“列位自我青龙岛起步,将来或可以自成一派,传道收徒,我就得奉劝诸位了,此时正当功时,门派可不是起个好名字,就真的能青云直上的。”

    严争鸣撑着地的胳膊不住地哆嗦,他满腔的激愤与耻辱当当正正地撞在了一起,如水土混合成了一团沼泽,将他整个人都陷进了其中,吐出了一股比仇恨、比自责都要来得深邃的悲哀。

    “大师兄,你怎么了?说句话大师兄!”李筠力晃着他的肩膀。

    严争鸣的目光终于渐渐有了焦距,他木然地看李筠,看程潜,看韩渊,心里想:“师父错了,我算什么玉?我根本连顽石也不算,只是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

    师父一定是老糊涂了,否则怎会将掌门印传给他?

    严争鸣觉得“扶摇”两个字就像两座大山,分别压在他的两肩上,而他形神俱疲,无如何也没有一根能担得动这两座大山的脊梁骨。

    “我……”他张嘴想说什么,口舌却好像被满腔的苦水堵住了,一句完整的话都未能成型。

    而就在这时,程潜开了口。

    程潜道:“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此言一出,几个人都愣住了。

    严争鸣或许想临阵脱逃,韩渊和李筠或许也没有么的坚持,每个人都有可能说出这句话,它却唯独不该程潜嘴里出来。

    他们这三师弟来都是扶摇山的异类,修行之心无旁骛可谓是有目共睹,给他开一个经楼的门,他就能任你差遣,怎么会亲口提出要走呢……

    韩渊小声道:“小师兄,你说什么呢?回哪里?”

    “回扶摇山,”程潜神色淡然地说道,“先扶大师兄回去,除了经楼的书,我没有要带的东,一会我可以跑腿去叫船,先给我钱。”

    程潜说着,便毫不拖泥带水,起身转到严争鸣另一边,和李筠一左一右地将他搀了起来,率先往人群之外走去。

    “等等,小潜,你听我说!”李筠压低声音道,“他在讲经,会说很修炼窍门,你都不听了么?”

    “不了,你们先听吧,”程潜面无表地道,“我走了,不稀罕。”

    韩渊和李筠当然不可能自留下,此时讲经堂才开始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他们一行人的离场毕竟是分引人注目的,一时连周涵正的目光都投注到他们身上,李筠无可奈何,只好飞快地转身,冲高台上的周涵正道:“左护法原谅则个,我们掌门师兄有些不适……”

    周涵正动作有些轻佻地摇摆着扇子,面带讥讽地冲李筠一笑道:“哦,让你们掌门师兄加保重。”

    说完,周涵正目光一转,落到了背着他的程潜身上,他拖着长音,轻慢地说道:“个小子……嗯,个拿木剑打人脸的小子,你虽然也稀松平常,但是剑术还有点意思,若是想再进一步,不妨到我门下试试,了考校,说不定你能找个正经学剑的地方。”

    程潜好像没听见一样,脚步不乱,头也不回地架着严争鸣往外走去。

    韩渊不知所措地看着程潜难看的脸色,不知道他是真没听见还是怎样,小声嘴道:“小师兄,个姓周的……”

    程潜牙缝里挤出了他这辈子第一句粗话:“放他娘的屁。”

    韩渊只好默默地闭了嘴,紧紧地跟着他的三位师兄。

    半个山坡的人都在看他们,眼神或讥诮或嘲讽,好像在看一群灰溜溜的丧家之犬。

    少年人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别人瞧不起,在这一点上,不说程潜,就是严争鸣、李筠甚至韩渊都是一样的。

    李筠蓦地偏头去,粗鲁地抹去眼眶里转了大半圈的眼泪。

    就在他们一行快要离开讲经堂的山坡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爆喝:“站住!”

    随后一道人影一起一落,不偏不倚地挡在几个人面前,正是棒槌一样的穷酸道姑唐晚秋。

    她在东海上与大魔头蒋鹏以卵击石的一战让程潜受益匪浅,程潜甚至想,以后如果以后他们在青龙岛上常住,他一定要找个机会去拜会一下这位我行我素的唐真人,却没想到青龙岛不是么好住的。

    此时他满心迁怒,连带着唐晚秋也没什么好感,见她拦路,程潜回手将严争鸣腰的佩剑解下来拎在手里,在胸腹前一横,颇不客气地说道:“唐真人有何指教?”

    唐晚秋硬邦邦地说道:“讲经堂难道是菜市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一边的李筠勉强压下心头火气,握紧了身侧的拳头,舌尖狠狠地在上牙堂抵了一会,这才勉强比较平静的语气说道:“我们已经禀明了周左护法,送掌门师兄前去……”

    唐晚秋截口打断他道:“方才一下难道能将他摔残了,需要你们这许人抬着他一个人?不我再替你们叫一辆八抬大轿来?”

    李筠:“我们……”

    程潜蓦地上前一步,他此时简直是狗胆包天,在李筠惊惧的目光下毫不客气地唐晚秋道:“让开!”

    唐晚秋的目光扫严争鸣,落在程潜身上,冷笑道:“恼羞成怒……哦,我明白了,你们是打算岛上逃走吧?一群废物。”

    程潜握住佩剑的手指缓缓地往上移动了几寸。

    唐晚秋仿佛不知什么叫做适可而止,仍不依不饶道:“怎么,我说的难道不是实?难不成你们也有羞耻之心,觉得屈辱了?”

    程潜悍然抽出了严争鸣的佩剑,毫不吝惜地将大师兄价值连城的剑鞘丢在地上,罔顾身后师兄弟们的惊呼,不计后果地一剑削了去。

    程潜这小半年以来,每日五个时辰的练剑,不说一日千里,此时起码已经能将气感融入剑招中了,只是平时的都是木剑,威力始终是有限,这日他第一次碰真剑,竟将一招“鹏程万里”中的“少年游”掀出了一股毫不留的杀意。

    唐晚秋:“来得好!”

    她连剑都没有抽出来,直接剑鞘一迎,剑锋未至,两股高下立判的剑气已经撞在了一起,程潜手腕顿时一麻,虎口处竟裂开了一条小伤口,而他不但没有弃剑,反而硬是直接变招迎了上去。

    这是上下求索中的一个变招,“周而复始”。

    金石之声再起,唐晚秋一翻手腕,剑鞘在空中翻转,正压制住程潜不知进退的剑招,讲经堂右护法之威直接将程潜压制得单膝跪在了地上。

    李筠:“住手!小潜——大师兄,让小潜快住手!”

    严争鸣的嘴唇上没有一丝血色,他神思仿佛能行千里,一个声音疯狂地在他心里叫嚣:“你让一个孩子替你出头!你拿着掌门印有什么?你活着有什么?”

    但他的身体却好像被冻住了,一动也不能动。

    凡富贵如浮云,来去无踪,剥去金玉其表,严争鸣感觉自的胸腹要害好像被人毫不留地一刀剖开,将他一腔败絮袒露于朗朗乾坤之下。

    唐晚秋不怒反笑:“怎么,你还想和我招,你家大人没教你‘自不量力’四个字怎么写么?”

    程潜两鬓的头发都叫冷汗浸透了,他突然压抑地咆哮了一声,吃力地将手中佩剑翻转了一个角度,少年尚且细幼的骨头“嘎啦”一声,他似乎也不知道疼,铁剑逆行而上,指向唐晚秋。

    扶摇木剑第三式,与愿违,此剑叫做“孤注一掷”。

    唐晚秋一双扫帚眉狠狠地一皱,利剑尖鸣出鞘,雪亮的剑光只一闪,兔起鹘落,程潜已经摔出了两丈之外。

    她冷哼一声,还剑入鞘:“你就是心无旁骛地练剑,起码还得练上百八年,才配做我的手,但我看没一天了,像你这种还没上路就已经怕了的……”

    “我不怕你,唐晚秋。”程潜以剑尖撑地,拼命地想要重新站起来,偏头擦干净嘴角的血迹,哑声道。

    他认自是孤身一人的时候,感觉上天入地,他都自可来去。

    一个人,登临绝顶也是一个人,坠入深渊也是一个人,哪怕掉了项上人头,也不就是碗大的一个疤么?有什么好怕的?

    然而他不知不觉就有了一大堆软肋,随便敲哪一条都够让他痛不欲的,让他不得不违心退让。

    程潜狠狠地盯着挡在他面前的人,咬着牙低声道:“我不怕你……我不怕任何人。”

    他几次三番想站起来,又几次三番地摔回去,少年长个子时略显纤细的身体在宽大的长袍下不住地颤抖,却没有一丝瑟瑟之意。

    抖得严争鸣的视线一下就模糊了。

    他突然大吼一声,猛地挣开李筠的手,上前一步抱起程潜。

    “你是烂泥吗?”严争鸣胸口仿佛有一把刀,一遍又一遍地狠狠地戳着他,扪心自,“你要让扶摇派此也变成一个深山里缩头缩脑的烂泥门派吗?你要让列祖列宗在九泉之下、九天之上蒙羞吗?你要将师父苟延残喘在畜身体里拼命传承的血脉断绝吗?”

    他算哪门子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开山第一人”?

    严争鸣胸口急喘几口气,满眼血丝,骤然扭头去,毫不退缩地回视着唐晚秋,一字一顿地道:“我们没说要走,就算要走也不是现在。”

    唐晚秋顽石一样,毫无触动。

    严争鸣有些艰难地扶起程潜,径自唐晚秋身边走了出去。

    李筠与韩渊连忙跟上,这次,唐晚秋没有阻拦,她树桩子一样地在原地戳了一会,待他们走远,才面无表地将乱七八糟的长发一拢,形单影只得邋里邋遢。

    讲经堂有巡视的道童远远地看见她,忙谄媚地跑来见礼道:“见唐真人,唐真人怎么来了不进去?周真人在开讲堂呢?”

    唐晚秋头也不抬地拿话糊了他一脸:“我平大耻之一,便是与此人伍,呸。”

    说完,她就像个螃蟹一样横行霸道地转身走了。

    讲经堂的山坡到客房的路长得好像永远也走不长,唐晚秋毕竟还是手下留了,程潜除了被他自逞强崩裂的手以外没有受什么伤,一口气缓上来就没了,只是依然走得分沉默。

    终于,在快要到达院门口的时候,李筠忍不住开口道:“大师兄,我们以后怎么办?”

    严争鸣心里无头绪,感觉前路漫漫无终点,但他不想让师弟们看出他的手足无措,所以努力挤出了一个与平时殊无二致的表,看似漫不经心地道:“谁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呗。”

    韩渊更不含蓄一点,直白地道:“大师兄,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不受任何人欺负?”

    这题严争鸣实在答不出,他只好默默地在韩渊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心重重地回去了。

    有的人或许天就习惯心重重,鸡毛大的一丁点也要在心上挂上个天半月,严争鸣却不幸恰好是个心有天地宽的,他将自进屋里,摒退了一干道童和侍女,试着和他鲜少乱如麻的心绪和平共处。

    然而没有成功,直到日头沉,他依然一脑门焦头烂额。

    他明知道自应该立刻爬起来去后院练剑,或者立刻拿起他的刻刀,再或者他应该迫不及待地打坐功,积累真元,可无哪个……他都无法静下心去做。

    严争鸣胸中千头万绪,不知何思量起,他终于长叹一口气,仰面往床上一倒,呆呆地注视着自的床幔,挖空心思地给门派想一个出路,可惜他短暂的人中光注意皮相了,内里就算挖空了,也实在挖不出什么真材实料。

    他叹了口气,郁结之气无处发作,恨不能大叫大闹一通。

    就在这时,屋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严争鸣深吸一口气,带着点不耐烦道:“赭石,不是说了我已经睡下了么?”

    “是我。”

    严争鸣一愣,床上撑起半个身体,探头看了一眼:“铜钱,你怎么来了?”

    程潜手里拎着一个小药瓶,大约是治跌打损伤的——自他每天给自加了一个时辰练剑时后,身上就经常飘着这种不大明显的药味。

    “来看看你的摔伤。”程潜简单地说道。

    严争鸣一时沉默下来,任凭他粗手粗脚地将自身上淤青重新折磨了一遍。

    等程潜收拾好东,拿了一块帕子擦手准备走的时候,严争鸣才忽然开口叫住他:“小潜,你没有什么话想我吗?”

    程潜迟疑了一下,说道:“你今天……摔下高台的时候,叫了声‘师父’……”

    他说着,好像是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原地踟蹰了片刻,最后试探着在严争鸣肩上拍了拍。

    他发现自仍然是一说好话就没词,程潜有点挫败,低低地叹了口气。

    严争鸣:“我不是说这个。”

    程潜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然呢?”

    比如门派以后该何去何?比如掌门师兄你什么时候才能争气一点?

    严争鸣在这一刻发现了程潜和别人的不同——他不心自这个掌门有什么决策,也不指望谁能厉害一些,让他在青龙岛上不必吃么苦头。被欺负了,他就自行增加练剑时,无天塌还是地陷,他眼里都只有么一条清晰明了的路。

    “师父将整套的扶摇木剑演示给你了?”严争鸣忽然岔开话题道。

    程潜点点头:“只是后面三式我还没有融会贯通。”

    “记得就行。”严争鸣披上外衣,床头拿起自把给他带来了无数屈辱的佩剑,“走,去后院,帮我把扶摇木剑默成剑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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